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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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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屋与外屋统共就隔着一扇木门。
外屋说了什么,里边听的真真切切。
赵远舟进屋的时候,卸去镣铐枷锁的周珣捏着衣衫下摆的指尖泛白,神情拘谨站在墙边。
瞧他面颊凹陷,颧骨高耸,以及被刑具磨破皮的手腕、脚腕。
受惊的小兽一样拘谨的样子,显然在押送的路上吃尽了苦头。
‘还是个半大孩子…’
赵远舟叹口气,忽然起了些恻隐之心…
但,他终究不是乱世圣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只能在有限的范围内提供帮助,但凡这小子会被他招来任何潜在的风险!他绝对不会将人留下!
赵远舟抬脚上前一步,周珣瞳孔迅速缩成两个小圆点儿,下意识倒退。
可他忘了自己本就贴着墙根儿…
“砰”
结结实实一声闷响,不知是牵动了哪里的伤口,周珣眉头紧皱,“嘶”的到抽口凉气。
赵远舟指指外屋,朝他挑挑眉,又友善的笑笑。
见周珣迟疑片刻后,微不可闻点点头,才放心的凑近。
他压低声音,用几乎是气声问:“你…多大年纪?”
周珣抬头看他一眼,又迅速低下头。
“…下月二十三便十六了。”
嘶…未成年啊!
赵远舟又问:“你是打哪里来的。”
周珣吞咽下口水(纯纯被外屋飘进来的香味馋的):“据此一千二百里的盛京。”
“咕咕…”
周珣眸中划过一丝肉眼可见的慌乱,下意识捂住不合时宜添乱的肚子。
他抬头飞快瞄了一眼赵远舟,然后迅速撇过头,白皙脖颈渐渐沁上一层淡粉…
赵远舟知道这孩子定是饿了,但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要搞清楚,他不知道外屋那两人什么时候会叫他出去,得抓紧时间。
赵远舟只当没听见,目光灼灼盯着他,加快语速继续问:“是因为犯了什么事。”
周珣面色‘唰’的变得惨白,眼尾通红,两大包眼泪眼看着就要决堤,只咬着唇不吭声。
赵远舟声音虽小,但仍能听出他的认真与坚决。
他说:“我对你家私事并不感兴趣,也并不想往你的伤口上撒盐。”
“我也知你心底的盘算,比起同那瞎眼老汉过日子,你更愿意留在我这里。”
“但我不过一个乡野小人物,你是朝廷登记在册的罪犯,我留下你实在要承担很大的风险。”
“若你逃了、匿了,我怎么同官府交代?若你放不下心里的血海深仇,去做些… 做些掉脑袋的蠢事,我是不是也跑不掉?跟着诛九族?”
赵远舟掐住周珣的肩膀,强迫半大少年看向自己。
“你我萍水相逢,我凭什么为你担这诺大风险?”
“世事艰难,我只想安生过自己富庶的小日子…”
周珣能清晰感觉到这陌生男子话语间喷出的热气打在他面上。
男人的话直白到剥皮见骨,真实到鲜血淋漓,全然挑不出一丝错处…
可聪慧的周珣又怎听不出,这其实也是赵远舟给他一个机会。
如同要想成为幕僚,便要先向主子展现自己无可替代的价值。
他如果想留下来,就要向赵远舟展示自己的‘无害性’,以及‘知足安稳’。
这是周珣从赵远舟刚才的话语中提炼出的重点。
他强收起悲伤,思索片刻,同样用气声回应:
“我爹是大理寺少卿,官居正四品,被发落是因为朝堂之上一时失言站错了队,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他成了儆猴的鸡,我被流放至此。”
听他此言,赵远舟眉头蹙起,果然不简单!果然是棘手的麻烦。
“娘随爹去了,我阿…我哥哥他也跟着自戕了…”
周珣声音哽咽,落下两行清泪。
“往日的亲朋密友,全都怕引火烧身,个个躲得远远的…”
“爹娘还有…哥哥的遗愿…就是让我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
“周家是政治斗争的牺牲品,这场战争旷日持久,没有硝烟,甚至无关对错,人人都是甘愿下场…”
周珣手掌抹去滑落的泪珠,顿时在脸颊留下几道深深浅浅的黑痕。
他心下打鼓,自己说的隐晦,不知这个乡下人有没有听得懂。
自己说只有输赢,没有对错,那自然没有仇人,或者说官场沉沦的众多官员极其家眷,每个人的‘仇人与千里马’都是制定规则的盛世(腐朽)皇权。
自然也就没有仇家,更没有仇恨。
思及眼前这男子一介乡野白衣,或许根本听不懂他的言外之意;但他之前环环入扣的分析又表明这人似乎并不简单…
周珣心乱如麻,“我…我想留下过…过安生日子,求…求哥哥收留。”
本以为流放这一路的颠沛流离,早已将他的骄傲、自尊磋磨的消失殆尽。
但当他不得不讲出这些近乎哀求的话语时,对方的身份还是跟自己从前身份‘云泥之别’的一介乡野农夫…
难堪近乎将周珣淹没,可这依然不够,赵远舟还并未松口。
他这条命是…
绝不能落到瞎眼的老鳏夫手里磋磨!
周珣眸光微暗,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求…求哥哥救我出苦海。”
膝盖一软,就要跪下。
“唉…”
赵远舟还真能让他跪下?作为一个接受现代教育的新时代青年,他打心底里排斥这些封建糟粕。
扶住周珣胳膊,手下的感觉轻飘飘的,甚至有些硌手…
可想而知囚衣包裹下的身子瘦成什么样。
“咕咕”
空空如也的肚子不适时传出几声哀鸣。
感受到手下肌肉骤然紧绷,赵远舟叹口气——这已经不是知道是今天第几次叹气了。
“屋里有水、有盆,你…洗把脸罢。”
说罢,他便出了门。
同吴、吕二人亲切的攀谈声周珣听的真真儿的。
…
眼前这人同一路见到的农夫并不一样。
皮肤没有被毒辣的太阳晒到黝黑,手上也并无长期干农活磨出的老茧,看长相倒是颇为周正,有股书卷气,说话也温温和和,有理有据…
表面上看,着实是他如今境遇下一个比较好的选择。
但…
周珣也并非眼盲心瞎的,若他真是个好的,怎会二十有四尚未婚配?
周珣倒希望是因为家中赤贫,才导致赵远舟一直未婚配,而并非德行或其他原因…
可与这个破落的家一点儿都不‘般配’的赵远舟,总让他有股子担忧…
留在这里……
真的对么?
万一是个更大的火坑……
周珣心乱如麻,外屋赵远舟什么时候走了的都不知道。
他动作极其轻微走近靠在墙边的架子,同样动作极其轻微的撩起水花洗脸,好似怕惊动什么。
“吱”
上次痛痛快快洗净脸上、手上的污渍已经忘了是什么时候,貌似是露宿在郊野的那次,刚好有处山泉眼。
周珣洗的认真,骤然响起的开门声骇了他好大一大跳,好似受了惊的小兽,满是戒备…
“洗好了?”
赵远舟愣了一瞬,但很快就恢复过来,朝周珣温吞一笑,将一粗瓷碗放在他手里。
比眼睛先察觉手里是什么东西的是鼻子。
好香啊…
被馥郁的香气一勾,本机饥肠辘辘的他更饿了。
周珣低头。
竟然是……白面条?
根根晶莹的白面条粗细刚好,浸润在奶白色的汤里,满是油花的汤面上卧着一个煎到金黄的鸡蛋和一个荷包蛋,还有几颗脆生生的小白菜…
周珣舌下津液疯狂分泌,简直不敢相信眼睛的景象。
他这是…在做梦?
错愕抬头,正对上赵远舟温吞的眉眼——那双眸子噙着笑意,深远到无边无际,澄澈到不可见底。
“想你这一路风餐露宿吃的应该不怎么好,肠胃一时适应不了大荤,不宜吃太饱,否则要生病,一碗清汤鸡蛋面刚好。”
“趁热吃吧。”
哥儿和汉子之间,虽然不如男女大防严重,但也差不了多少其实。
知道自己在周珣不好意思动筷子。
赵远舟扭身出了里屋,还严严实实带上门。
只剩自己,周珣再也顾不得矜持。
抱起碗大口饮了口面汤。
鲜甜、温热面汤顺着食管滑下,一路温暖到肠胃,周珣只觉得浑身都跟着舒坦起来。
夹一筷子面条,口感劲道弹牙,比风干脱水后的杂粮饼子不知道好吃千百倍!
荷包蛋和煎蛋全然是两种风味,让周珣欲罢不能……
他吃的颇为认真,动作优雅,但咀嚼的动作却是飞快,没一会儿多半碗鸡蛋面条便见了底。
周珣面汤都没放过,喝的精光…
外屋热络的交谈声依然继续,有了酒水加持,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赵远舟话不多,但每每都是点睛之笔,讨巧却又并不谄媚,分寸拿捏的很妙,哄得吴、吕二人心情舒畅,直言“相见恨晚、相见恨晚”…
周珣凝视斑驳木门,先前的忧虑忽然就淡了不少。
爹爹曾经说过,眼睛是看透人心的窗户,赵远舟这个人眼神清明,行事张弛有度,彬彬有礼…
‘希望自己没有看错。’
捧着还有余温的粗瓷碗,周珣原地打了个转,打量着这个家徒四壁的‘家’。
‘不知道…他会不会留下我。’
虽然讲出去掉价的很,但事实就是这样。
前大理寺少卿家的公子,只因为一碗热腾腾的鸡蛋面,竟然对一个男人生出了一丝丝的好感与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