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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少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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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垂玉少时迷恋机巧之术,这暗道是他无意间发现的,发现后就做了改装,不仅将开启的机关换成了珠帘,还在石洞中间新开了一条暗道,只是他功夫不到家,暗道开关到底需要细线牵引,算不得毫无痕迹,为了遮掩一二,只好在石洞中放了圆桌,让细线藏于中空的桌腿之中,线尾则绑在涂金缕花银薰球内,又堆了些寻常小玩意儿遮盖。
暗道粗糙又转角众多,李垂玉磕磕碰碰地往下掉,按这个掉法,只怕他还没逃出去先摔死了。
顾不上其他,他伸手一撑,堪堪稳住了身形,左手放下来,却使不上力,一摸,万幸,只是错了骨。
李垂玉一路摸索,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听见水声,暗道尽头是一条暗河,连接着常台的二溪河,一直往外游就能游到二溪桥下,桥下晦暗,哪怕是白日也不至于立刻被发现。
李垂玉游到了桥下,河水潺潺流过,一捞河面,有片片花瓣,透着淡淡香气。
李垂玉心下稍安,二溪河往东一带是瓦舍勾栏,往河里撒花瓣是青楼入夜揽客惯用的伎俩,这起码证明天还没亮,夜里幽暗一片,附近又有曲声乐声掩盖,萧然一时半会还寻不到他。
李垂玉摸着骨错的左手,他没接过骨,但看大夫接过,依葫芦画瓢总没错。
想着,他抓住手臂往上一顶,一时间痛得眼前发白,但动动左手,竟真好了。
我真是医术界遗落的明珠,李垂玉想。
此前李垂玉的精神一直紧绷着,现今一放松,病痛又找了上来,身上的伤口在水里泡得发白,血丝丝地渗出来,火辣辣地疼,先前还觉着身上热,而今热是不热了,只是一阵阵地发冷,湿透的衣裳贴在身上,像穿着一块冰。
人一痛就容易胡思乱想,李垂玉不想萧然,他想曾经的自己。
他年少得意,功夫比他好的没他相貌好,相貌比他好的没他家世好,家世比他好的没他功夫好,人人都称他青年才俊,敬有之慕有之,那时他眼中,天底下没有坏的人。
是夜,他策马和好友来二溪河,河上花船画舫,河边灯火如昼,滟滟湖光映着片片灯影,如流金一般,周围的楼阁无不是丹楹刻桷,华美非常。
他与好友挑帘而入,楼中女子均着淡粉纱衣,招待他的是个圆脸女子,见人未语三分笑。
女子不谈诗词,不聊风月,只把他作好友一般,说起画舫新请了一位善月琴的乐伎,把他们的客人引了大半去,娇声埋怨如何是好。
李垂玉饮了几杯酒,已是微醺,闻言笑到,不如在河中撒些花瓣,画船上的客人看见了,借花思人,自然就念起旧情。
他只随意一说,那姑娘竟做了真,隔日里二溪河中便飘起片片花瓣,后来这招被其他楼学了去,也往河里撒花瓣,又多出许多花样。
二月撒杏花,三月撒桃花,霎时二溪河如花海一般,入了夜便花香阵阵。
今夕何夕,歌女的声音随层层水波漾来,若隐若现,李垂玉听了许久,才听出来唱的是“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哪里有桃花呢?李垂玉想,如今八月,河中飘的应当是紫薇花了。
乐声渐渐消了,李垂玉估着天快亮,出了二溪河,衣裳已被捂干,穿着倒不是太难受。
二溪河往东是勾栏,往西是乞丐窝,他灰头土脸,合该往西。
李垂玉走不到两步路,气息一凛,身形一闪。
只听一剑斩来,堪堪斩断了他的衣角。
萧然竟这样快。
但往好处想,这正说明萧然被他气的一夜没睡。
李垂玉一笑,拔腿就跑,没办法,他武功尽失,此刻再上,不是以卵击石,是以水击石,前者是勇士,后者是傻子。
好在二溪河一带,李垂玉比那杀手熟得多,他专往旮旮旯旯处跑,七拐八拐之下,总算甩掉了那人。
但人要倒霉起来,是没有道理的,下一秒,一道剑光直冲他心口而来,李垂玉察觉时已无法躲闪,只好向右一倒,那剑刺入他的左肩,鲜血淋漓。
对付他这个废人,竟用了两个杀手。
萧然,卑鄙小人。
李垂玉在心中暗骂,欲往回跑,另一个杀手却已追了上来,二人招招致命,想必已不准备留活口,李垂玉一边狼狈躲避,一边寻找出路,二人招数不算默契,李垂玉应对几招,终于寻到破绽,往前生生受了那杀手一剑,逃了。
一滴水落在颈上,不是汗,是雨,来的正好,大雨倾盆落下,李垂玉在雨中狂奔,雷声会掩盖气息,雨水会冲掉血迹。
他一路往下,小巷深处有一个破窟窿,被石头堆盖住了,任谁也发现不了,曾有一个乞丐蜷在里面避雨,这就是李垂玉原定的去处。
雨声太大了,李垂玉也听不清杀手的脚步声,也许已经甩掉了,也许就在身后,他只有不断地跑,一条又一条巷子被他甩在身后。
终于,他踏到地上有个浅浅的坑,到了。
李垂玉摸进巷子,把石堆挪开,那个乞丐不在里面,他小心翼翼的躺了进去。
石堆隔绝了一切,雨声变得遥远,李垂玉肩上、背上、腹部都受了伤,最严重的是腹部,险些将他捅个对穿。
李垂玉不住的喘息,头晕目眩,他摸上伤口,又湿又腻,全是血,刀口往外翻着,血淋淋的露在外面,他不敢再往里摸,怕摸到肠子。
血流的太多了,止也止不住,李垂玉不怕死,只是按照话本的路数,此刻应有一个貌若天仙的女子路过,拯救于他,再日久生情,以身相许。
李垂玉从雨落等到雨停,气息渐渐平稳下来,他既没等到仙女,也没止住血,终于承认自己好像并不是话本的主角。
也罢,李垂玉想,自己若是死在这里,那些杀手一辈子也找不到自己的尸体,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他们交不了差,萧然疑心又重,别人不高兴,李垂玉就高兴。
他一笑,扯到了伤口,当即痛得呲牙咧嘴。
倏地,一阵香气传来。
不是美人盈袖暗香,是烤鸡香,油汪汪焦酥酥,李垂玉一闭上眼,就能原模原样的勾勒出来。
是城西赵家的独门烤鸡,洒满了香料。
李垂玉为逃追杀,一天一夜滴水未进,如今要归西了,想来是老天爷可怜他一朝落魄,不忍看他作个饿死鬼,临死前赐他一个有烤鸡的走马灯,让他死而瞑目。
如此甚好。
烤鸡的香味晃晃悠悠,愈来愈浓,长了腿似的离他越来越近,果真是神仙恩赐,毕竟普通的烤鸡是不会走路的。
会走路的是人。
李垂玉警觉地睁开了双眼,他竟一点也没有听到此人的脚步声,他自小习凌云剑法,听力本就异于常人,失明后更是敏锐,专业杀手都无法在他面前隐藏声息,而今大雨初歇,无雨声掩盖,此人竟能完全瞒过他。
香气从石堆外丝丝缕缕地渗进来,不再靠近了,李垂玉想着那神秘人就站在他藏身的石头堆前,不由屏住了呼吸。
千万别发现他。
天不遂人愿,石头堆发出响动,那人把大小石头一块一块地拿了下来,李垂玉虽心急也无可奈何。
石头本就不多,不一会,一阵日光涌入。
李垂玉失明后多少有些感光能力,眼前一白,便知石堆已被那人挪开了。
没有预料之中的一剑砍来,那人没有说话,李垂玉也没有。
不是仇人。
李垂玉略松了一口气。
空气依旧静默着。
李垂玉大概能理解陌生人的心情,他第一次发现这石堆后面还藏着人的时候,也是一样不知道说什么,有种误闯女子闺房,打不打招呼都不太礼貌的感觉。
更何况他如今满身泥泞,估计很像刚从土里挖出来,着实不太雅观。
凉风瑟瑟而过,气氛有种莫名的尴尬,李垂玉干笑两声,勉强捡起一两分从前风度。
“少侠,幸会。”
少侠没有回应。
完了,李垂玉想,气氛更尴尬了。
良久,少侠开了尊口。
“你是人?”声音居然很年轻。
李垂玉很想说不是。
“……是。”
“你在干什么?”
这是哪来的傻子?
“……睡觉。”
“哦。”
又是沉默。
李垂玉能感受到少侠在打量着他,眼睛直勾勾的,很失礼,但也许是因为不认得他,那人的眼神既没有恶意,也没有怜悯。
李垂玉突然很庆幸,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不必再被昔日旧交同情的目光凌迟。
少侠打量片刻,失去了兴趣,拿起一旁的石头堆了上去。
还挺有礼貌的,要把石头给他垒回来。
李垂玉连忙制止,“等等。”
话一出口,李垂玉就有些后悔,这人又能做什么呢?他与自己非亲非故,没有理由出手相救,自己如今又身无长物,拿不出什么东西给他。
更何况,就算被救活,他的武功也回不来了,后半辈子连剑都拿不起来,废人一个,凭什么夺回凌剑阁。
伤口火辣辣的,还在流血,李垂玉能感觉到生命在一点点的流逝,失血太多,他已经没有那么痛了,只是头一阵一阵的发晕,像被人敲了一闷棍。
好困。
李垂玉模模糊糊的想,如果非要苟活半生,不如现在死了。
少侠等了一阵,也没听到后文,问道:“什么?”
李垂玉稍稍清醒了一些,这儿还有个傻子,他想了想,只好说:“无事……只是少侠的烤鸡甚好,我如今……饥肠辘辘,愿以此物与少侠交换,不知少侠能否割爱?”
说罢,正欲抬手摘下发冠,一缕头发却缠上了镂刻的装饰,有些取不下来,李垂玉只觉一丝清风拂过,发丝断作两截,心中骇然。
好快的剑。
发冠是银打的,放在手里沉甸甸的,李垂玉料想换只烤鸡应该不成问题,也算圆了遗愿。
少侠接过了发冠,却道:“这只是我的,不能给你,但我可以为你再买一只。”
说罢,便飞身而去,李垂玉一句“有劳”梗在喉头,不禁失笑。
罢了,先争取活到那少侠买鸡回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