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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萧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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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垂玉出生时,李父请了一位半仙来算命,秉持着“便宜没好货”的原则,半仙仙风道骨,收费奇贵,他掀起眼皮看了一眼,淡淡留下一句“远小人”,就携银而去。
自此,李父恨不能效仿岳飞之母,把这三个字刺在李垂玉的背上,李垂玉对此坚决反对,倒不是怕痛,男子汉大丈夫,区区纹身何足挂齿,只是觉得没面子也不雅致,人家一脱衣裳是“精忠报国”,何其浩荡,他这“远小人”一比就落了下乘,若是头发一盖,将那“远”字遮了,背上明晃晃一个“小人”,岂不贻笑大方。
后来,他学了出师表,更加坚信那半仙满口胡言,三字千金就罢了,还没有一个字是原创的,可谓空手套白狼,只有他爹那种老糊涂才会相信。
很不巧,他对丫鬟珉儿说这话时,他爹就站在窗外。
小时的李垂玉很有气概,表示坏话都是自己说的,不关珉儿的事。
他爹也很公正,没有迁怒无辜被拉来说闲话的小丫鬟,只是打断了他的腿。
最后李垂玉还是没有纹身,也没有记住这三个字。
事实证明,老年人做的事还是有些道理,并不全是封建迷信,李垂玉不被刺字,就被背刺。
萧然给他下了毒,一下就是十年。
萧然是谁?
萧然是他从萧家庄园捡来的小孩,当年萧家大宴宾客,觥筹交错,翠舞红飞,宴外寒风飒飒,宴内春意融融,这里指的不是温度,是萧家主让一群穿着凉爽的舞女到了席上,这些舞女的衣裳相当省布料,浑身上下最厚的布是披帛,李垂玉眼睁睁看着一位舞女舞到了某个大人怀里,酒醒了大半,忍不住托词离席。
萧家招待客人的方式确实特别,只可惜李垂玉是个断袖,这事他爹也知道,知道的时候没有迁怒清白的门房小厮,只是打断了他的另一条腿。
李垂玉出了待客堂,夜沉如墨,月明如水,清凌凌的月光浸着碧瓦朱檐,雕梁绣户,月色岂不比美色更撩人?他随意走着,既赏月又借夜风散散酒气,不觉间走到了一处湖旁。
夜深人静,湖边却有一个人影,影影绰绰看不清楚,李垂玉有些好奇,缓步上前,那人背对着他,发丝衣角滴着水,好似刚从湖中捞起,一头长发并未束冠,凌乱的披在肩头。
是妖怪?还是水鬼?
李垂玉不由屏住了呼吸。
许是听见脚步声,那人转过头来,莹莹清光下,黑鸦鸦的湿发贴在脸侧,眉目如冷峻的远山。
李垂玉一见倾心。
多年后,每每回忆起此刻,李垂玉都恨不得给当时自己一个大耳刮子。
俗话说得好,酒是穿肠药,色是刮骨刀,然而年少时的李垂玉并不知道这些,他只知道,心动就要行动。
宴一散,他就派了人去萧家打听,他原以为那人只是萧家的杂役,毕竟当日一见,那人一身麻布粗衣,比萧家少爷的书童都不如,然而事实却出他所料,那人竟是萧家主的庶子萧然。到底是萧家血脉,为何沦落至此?
其中必有内情,李垂玉又遣人去查,这才知道萧然出生当晚,一个算命先生来见了萧家主,说了什么不知道,反正不是什么好话,萧家主倒不是傻子,转头又叫了几个算命先生,谁知不论来多少个,算出的结果都是一样,这下不信也得信,萧家主自然就冷落了这个庶子。
萧然的生母当年是陪嫁丫鬟,后来抬了小妾,萧家后院莺莺燕燕众多,她既无美貌又年岁渐长,并不受宠,憋着一股劲生了个庶子,却是个天煞孤星,哭都要哭死,只恨不能把这孩子塞回肚子里去,对萧然自然是动辄打骂,没给一天好脸。
萧然自小受生母虐待,大了又遭兄弟欺辱,养成了狠戾的性子,一次险些把他那嫡兄的脖子咬断,血淌了一地,把一群人吓得够呛,他兄弟都骂他狼崽子,但从此不敢明面上招惹他,只敢背后下手,在他饭食里藏针,床铺上放毒蛇,抑或让小厮偷偷把他摁在湖里不让起来——这才有李垂玉和他的初见。
难怪,李垂玉想,哪有给儿子起名萧然的,冷寂荒凉,一点也不吉利。
于是,他以副手之名向萧家主要来了萧然,萧家主答应得十分爽快,也不知听没听过李垂玉的断袖之名,只怕听过了照样也会打包送来。
然而李垂玉让萧然来凌剑阁,倒真不是出于什么龌龊心思,情爱一事,两情相悦才是最佳,强迫到底不美,李垂玉怜惜萧然在萧家的境遇,他对命数之说向来嗤之以鼻,因为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就弃亲生儿子于不顾,他更是无法理解。
况且,借着所谓命格肆意欺辱他人,待那人反抗后又高高在上地说早知他是天生坏种,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在李垂玉看来就是赤裸裸的小人行径。
萧然来了凌剑阁,李垂玉将他安置在衔烛楼,离自己的飞光院不算近——这是为了避嫌,李垂玉不想阁中的人将萧然做娈宠看待。
李垂玉给了萧然住处、吃食,还让他念书,教他武功,不可谓不尽心尽力,萧然不爱笑,李垂玉就买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逗他开心,萧然一笑,李垂玉连星星都愿意摘给他,深刻地理解了什么是烽火戏诸侯。
谁知道,他把萧然当褒姒,萧然却把自己比勾践,他在这边琴瑟和鸣,萧然在那边卧薪尝胆。
和萧然相处十年,李垂玉一向信任他,直到双目失明武功尽失,萧然和他二舅联合起来侵吞了凌剑阁,李垂玉才知道萧然给他下了毒。
他喜甜,萧然常常给他渍蜜饯吃,那毒相当隐蔽,不在蜜饯里,在托蜜饯的手帕上,白色的细粉,和着糖霜粘在蜜饯上,神不知鬼不觉。
其实大可不必,李垂玉不会防着他,萧然只要把砒霜下在茶壶里,他一喝就能死,何苦费这样大的功夫。
这毒是慢性的,长年累月才能达到效果,李垂玉算了算日子,又是一阵心寒。
李垂玉被关在了地窖,疑惑萧然怎么还不杀他,答案来得很快,萧然问他,秘籍在何处。
哪有什么秘籍?李垂玉想着,没有开口,他不开口更坐实了萧然的想法,一串刑用下去,李垂玉遍体鳞伤。
夜晚,李垂玉发起烧来,他习武多年,身体强健,从未有病痛之忧,只觉得又热又晕,不知道是发烧之兆,他把滚烫的额头贴在了墙壁上,恍惚间听见珉儿的声音。
不是幻觉,李垂玉迟钝的想起,珉儿有凌剑阁所有的钥匙。
珉儿来了,哭着叫他阁主,声音很小,她把李垂玉背在背上,带他出了地窖。
李垂玉想,珉儿不该来救他,珉儿这丫头,小时胃大如斗,长大力大如牛,可惜没能健步如飞,跑不过萧然的人。
果然,刚出凌剑阁,他们就被抓了回来。
萧然“唰”的一下拔出了剑,这剑还是李垂玉为他挑的,剑身极薄,出鞘青光一片,那剑锋从他身前一掠,架在了珉儿颈上。
萧然还是想要秘籍。
李垂玉不开口,珉儿就会血溅当场,她二十岁,已经陪了李垂玉十二年,去年刚嫁人,丈夫是赵家的弟子,憨厚老实,二人情投意合。
李垂玉垂眼说,你将珉儿送回赵家,我就把秘籍藏处告诉你。
此话自然是假,凌剑阁唯一能称之为“秘籍”的是创立之时,老祖从秘境带来的凌云剑法,后来这剑法作了凌云阁的独门功法,传授给了每个弟子,萧然自然也学过,是李垂玉教他的。
只是外界说法众多,都不愿信老祖竟会将剑法向所有弟子倾囊相授,毫不藏私,更何况凌云剑法练至九重就如入瓶颈,再无寸进,更笃定了他人疑心,怀疑必有一部分被老祖藏了起来,只传给历代阁主,这番说法沸沸扬扬,大多数人竟信以为真,坚信凌云阁主必有秘籍藏之,内含凌云剑法第十重。
李垂玉与李父谈及此事时,均觉荒唐,如今却不得不感谢这一谣言,这份不存在的秘籍昨日保住了李垂玉的性命,今日成了保住珉儿的筹码。
萧然蔑然一笑,抬手让人带走了珉儿。
珉儿一旦回到赵家,萧然就无法再动她。
事已成了,李垂玉带萧然到了飞光院,他看不见,萧然就扶住了他,手掌贴在他腕间,恍惚间好像还是从前。
李垂玉心如止水。
从飞光院的穿堂一路往前,这段路他走了无数次,一步也不会错,到了最里的一间,是李垂玉年少时的卧房,李垂玉细细摸索着床边的珠帘,从上到下数第七颗,他轻轻一按,床板抬起,床下赫然是一条密道。
萧然扶着他的手倏地一紧,他已将飞光院搜了个彻底,竟没有发现此处。
密道狭窄,仅容一人通过,李垂玉走在前,萧然紧紧跟在他身后,他中毒已深,又受了刑,扶着墙走得极慢,萧然倒也不催他,谨慎地跟着。
密道里没什么机关,李垂玉暗恨,早知道就做个大石锤,萧然进来就一锤锤死他。
密道不算长,不久,他们到了一处石洞,石洞空旷,除壁上悬着几颗夜明珠,莹莹的亮着光外,别无装饰,中央摆着一张红木雕的五脚圆桌,配了一只同色的杌凳,桌上零零碎碎摆着拨浪鼓、九连环、木头偶、缕花银薰球等小玩意。
当然,最引人注目的还是桌上的一本古籍,残破不堪,看上去有些年份。
李垂玉没听见萧然的动静,便知他心存戒备,不肯上前去取,要李垂玉为他双手奉上。
李垂玉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缓缓上前,在桌上摸索了一阵,手指无意间从银熏球上轻轻拂过。
萧然见他磨磨蹭蹭,心生警惕,刚想出言,就见李垂玉拿起了古籍,不等他接过,指尖微微一动,细小的粉末洒在了古籍上。
萧然顿觉不妙,立马出剑,却还是迟了一步,那古籍突然倏然燃烧了起来,李垂玉微微一笑,将燃烧着的书页抛向萧然,左手握住银熏球猛地一扯,从原地掉了下去。
萧然顾不上李垂玉,飞身接过古籍,匆匆拍灭火后,才发现这分明是一本游记,脸黑了大半,回过身,李垂玉已是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