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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5 ...

  •   05
      我并不是一个说到做到的人。
      高中那会儿拍着胸脯和爷爷说以后要自个儿出钱把家里的古董店翻个新,最后推说是青春期吹的牛皮;和朋友聚餐时大谈以后要去南极看看极光,酒过三巡就已经忘了个一干二净;儿时和发小约好了要去北海道看雪,后来多次见面也没再提起。
      直到现在死亡真真切切地摆放在我的面前,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前二十年可真是一点儿明躺都没活出来。
      白血病这种东西我想都没想过,听它从医生嘴里蹦出来时我更是陌生得差点儿反应不过来。而在医院里拿到体检报告后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逃避。
      恐惧和惊惶洪水一般争先恐后地涌进我的胸肺和鼻腔,窒息感铺天盖地的向我砸来,顷刻间就让我晕头转向、无法喘息。我拼了命想从这样的窒息中挣扎出来,想抓住哪怕一点儿可以让我放缓片刻的空暇。
      可是没有。
      自医生告诉我只剩下一年生命开始,我身边的分秒好像都开启了倍速,如同我无法得出一点夹缝喘息那样我也无法再抓住身边的哪怕一分一秒。它们飞速流逝,毫不留情。
      我浑浑噩噩地从医院挪了回来,刚走到巷口就看到有户人家挂上了挽联和花圈,许多人在门口进来进出,不时有几声呜咽传出来。
      想到一年后我自个儿家门口就要这么人来人往哭声阵阵,我鸡皮疙瘩起了满身,心里更加没底儿,觉得裤兜里的体检报告跟千年寒冰似的,冻得我两条腿还在发麻哆嗦,路都走不动了。
      “王妈,这是谁家办白事儿啊?”我逮住个挎着菜篮路过的大妈,压低了声音问。
      “嗐,刚打外边儿回来吧?”王妈也跟着我压低了声音,叹息着说,“是南巷里头那位。昨个儿见到时还挺精神的,结果今早起来说是走了,唉…”
      我一愣,想起是小学时给我送过燕子风筝那位大爷。我下意识地往前走了几步,见一个穿着军装的年轻男人站桩似的直愣愣地站在门口。我觉得眼熟,想了会儿才想起这是大爷的孙子。
      之前听说大爷的孙子是当兵的,这会儿我看着他直挺挺的站在那儿觉得倒真的挺像。这人皮肤有点黑,估计是在军营里晒的。我记得大爷和他孙子关系好,几乎每天都要念叨一遍他的乖乖孙儿,把我爷爷气的恨不得放狗撵人。现在大爷的乖孙儿木头似的立在门口,身上还穿着军装,眼眶红得厉害,怀里抱着个纸盒子,里头大概是大爷的遗物了。
      我难免想起几年前的除夕去给一个人过年的大爷送饺子,大爷那会儿身子骨还硬朗,我去的时候正搬了张椅子坐在院里头扎风筝。
      大爷说自己扎了一辈子风筝别的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孙子去北边儿当兵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见一回,不知道自个儿有没有福看他娶媳妇生娃娃,提前扎个大风筝就当给未来的曾孙孙儿的满月礼,自己看不到也就当心意到了。
      那会儿大过年我听着心里头也有点儿难受,又想着大爷一个人过年晚上估计也没吃什么东西,饺子可得趁热,就哄他说自己得了空要跟他学扎风筝的手艺。大爷听了那是真的笑得合不拢嘴,满口答应,要我随时来他随时都在。
      结果没几天从家里开溜出来的狐朋狗友就扯着我满杭州乱窜,吃的玩的喝的一样不落,把学风筝这事儿忘了个干干净净。这会儿看见大爷走了,不舒服是真的。我又联想到自个儿可怜巴巴的一年倒计时,觉得心里又拧巴了起来。
      我原地纠结了会儿,到底还是上前跟人家打了个招呼。
      这人瞧了我几眼,随即闷闷地点了点头,没怎么搭理我。
      我有点儿尴尬,但还是琢磨着开口:“我…我之前和你爷爷说好了要跟着他学扎风筝,最后耽搁着耽搁着也没能学成,现在也挺遗憾的……你……”
      其实我自个儿也不知道要说点什么安慰人才合适,磕磕绊绊说了半天,这人才又看了我一眼,大概是觉得我莫名其妙吧。
      正两厢沉默着,屋里出来个中年男人,腋下夹着个个头不小的老虎风筝,见了门口的人立马走了过来,问是不是爷爷留给哪家小孩儿的。
      我几乎立刻就认出这是大爷那年除夕夜里头扎的那只当作曾孙满月礼的大风筝,踌躇了会儿,还是告诉了当事人。
      哪知这人的泪登时就下来了,咬着牙哽咽了许久,却没有哭出声来。我手足无措地站在一边儿,看着他用胳膊胡乱地擦眼泪。
      “我会扎,我教你吧。”这人收拾了情绪,拍了拍我的肩膀。
      于是这人带我去了大爷平常放木条子和浆糊的地方,搬了两张小板凳示意我坐。我也不拒绝,刚刚得知绝症的心情确实也需要暂时缓缓,就跟着他坐下,取了材料后有点儿蹩脚地学他。这人有耐心我也真心实意地在学,我俩一直在这间小屋子里待到了后半夜,我才勉勉强强地扎了只看得过去的燕子风筝。
      那人看着我手里的风筝,又一次抬手拍了拍我的肩膀,沉默地收拾东西带着我离开。
      我们出来时除了灵堂里守夜的亲属已经没什么人了,他拒绝了我留下守夜的客套话,送我到了大门。
      回去后我倒头就睡一直到第二天中午,醒来时出殡的人和车已经走了,我站在古董店门口看向南边儿的大院,盯了很久也不见有人出门给门口的多肉和水仙花浇水,听不到有熟悉的锯木条的声音……这时我才真的意识到,南巷的大爷走了,那位每天按时浇花打拳,过年时会来我家串门儿和我爷爷奶奶一起喝两口小酒的大爷再也不会出现了。
      这才是死亡,不论是春天还是暖阳都会到来的东西。
      我摸了摸口袋,昨天的体检报告还真实地躺在裤兜里,白纸黑字依然清清楚楚。
      “老板,你怎么在这儿杵着啊?”来帮忙的伙计走过来打量我,问道,“最近有啥心事儿?”
      我叼着烟半晌没吭声,最后把欠了他俩月的工资给结了又给他放了三天的假。他问我怎么突然不学着发小当压榨底层劳动人民的资本家了,我笑骂他几句告诉他过段时间自己要出趟远门儿,没个把月是回不来,让他好好看店,别把店招牌给砸了。
      伙计也没再多问,收拾了东西就回去放假。我一个人坐到柜台后头到了后半夜,直到寒风从门口灌进来扑了我一哆嗦,我才慢吞吞地摸出手机给胖子打了个电话。
      胖子在北京那边儿也跑点儿古董生意,忙得脚不沾地倒不至于但也绝对谈不上清闲。但我支支吾吾了一会儿还是把事儿给说了,胖子听了也是半天不说话,电话那头窸窸窣窣响了起来,胖子让我老实在店里头待着,他买机票这就过来。
      我挂了电话后起身把门虚掩上,把寒风隔在外边,随后下神似的又跌坐回了柜台后的木椅子里,靠着椅背对着梨花木架上的唐三彩发呆。
      就这么愣愣地盯着,我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那个流着鼻涕,在青石板上追着风筝奔跑的小屁孩儿。
      跑快点儿,再跑快点儿。我在心里催促着他。
      好像跑得足够快,那些苦痛就追不上我了。
      可那个满面尘土的小屁孩还是被缺了一角的石砖绊倒,趴在地上无助地看着风筝越飞越远,一个人流着鼻涕哇哇大哭。
      胖子风尘仆仆地踏进古董店时我正收拾着店里的东西。
      我把钥匙放在门口的木横上发信息告诉伙计,又把店里堆得乱七八糟的私人物品统统带走,带不走的就扔进路边儿的捐衣箱,银行卡取了小几万剩下的连带给爸妈的信放进了床头柜。
      胖子进来后挑了个椅子坐了,看我来回折腾许久才抹了把脸,声音发哑地问:“这么大一事儿,不和你爸妈吭一声儿了?”
      我动作顿了顿,才道:“我长这么大干的屁事儿不少,这回就别再让他俩操心了。”
      “这古董店都还是我爷爷剩下来的,算是给我捡便宜了。”我环顾了四周,半开玩笑似的说。
      胖子跟着我从店头转悠到店尾,最后我在店门口站定,取下了在横梁上挂了几十年的老风铃。我简简单单地拎了个旅行包,一副出远门的派头。
      先前我在电话里告诉胖子,自己没多少日子可活了,但想想快奔三儿的人没什么事业更没见过世面,顶多是京沪杭仨地儿跑过几遭,谈点儿生意做点儿古董买卖。剩下这么些时间我到底还是不想在店里虚度了,怎么着也得收拾收拾,看看山南水北,湖光秋色。
      我问胖子陪不陪我一块儿走,胖子在电话那头骂了两句直接就应下了。
      胖子看我该收拾的不该收拾的都拿齐了,才问我打算去哪。我几乎没犹豫,说要去南极看极光。胖子登时又是几句脏话飙了出来,但还是示意我麻溜点儿动身。
      我有点儿庆幸地笑了笑。
      庆幸到最后了还能学学扎风筝的手艺,庆幸自己有这么好一哥们儿丢了正在跑的活儿来陪自己发疯,庆幸有那么点儿闲钱能让自己别真的在原地歇气儿能出门走走……
      那看了极光以后呢?我自己也不清楚。
      或许我还能再看看来年的春三月,或许看过极光之后我就要与世长辞,又或许我会去梦里曾去过的长白雪山大饱眼福。
      但那都是以后的事了。
      诡秘梦幻的靛青色宛若蛟龙,灿烂波动的光是星云之下翻滚不息的海浪,星子和极光交织着映在冰封的湖面上,模模糊糊像是遮了层迷离朦胧的白纱,在重峦叠嶂的雪山中熠熠生辉。
      南极实在太远,我和胖子便千里迢迢赶到了挪威,路上遇到几个热情的当地渔夫请我们品尝烤三文鱼和帝王蟹浓汤。我也换了种自己从没抽过的香烟,在从没见过的奇景下吞云吐雾,听着远处结伴而来的年轻情侣时不时发出赞叹和惊呼。
      我们赶了很远的路来赴这一场极光,我是实打实地感到了疲惫,可我却已经在想着接下来的旅途。留给我的时间不多,我总得精打细算着过日子。
      胖子说自己抽不惯洋烟,抠抠索索地摸出了烟盒,把最后一根儿华子点着了。他说要不是我,自己恐怕这辈子都不会跑来这么远的地儿看景,倒也算是因祸得福。他又问起我那只非要塞进车里的风筝,我懒得废唾沫给他讲起因经过,只说是想找个合适的地儿放风筝。
      哪知胖子当真了,对着天幕上挂着的光发了半晌呆,问我要不要去青岛的海边放风筝。就我俩这文化造诣再跑远点儿还是算了,光是语言障碍就能直接让人把我俩背到山里卖了。
      翡翠似的光还在向前涌动,像是有逝去的灵魂在跨越高山,奔向忘川河畔。
      “行啊。”我应好。
      临走之前胖子问我要不要拍照留念,我心想也就来着一趟,高低得带点儿能炫耀的实物回去。于是拿出了大学参加社团那会儿买的单反胡乱拍了两张。之后我们告别了收留我们住宿的渔夫,背好行囊就一刻不停地往回赶,堪堪儿在八月底到了海边。
      洁白的海浪拍打着脚下细软的沙粒和我的脚踝,咸湿的海风裹着清甜的椰子香充斥在我的鼻尖。我踩着波光粼粼的海水,在傍晚的海风里拉长了风筝线,从慢走到跨步奔跑,风筝也从我的身后飞到了头顶,仰头看时,风筝好像成了乘风翱翔的海燕要飞出云端。
      风吹着海岸,吹着风筝,吹着我。
      我感受着风吹拂面颊和耳畔,听风吹来的断断续续的旅人的欢笑。我心里的思域散了又重聚,最终成了型。
      我甚至等不及把风筝线收回来,就已经决定好了接下来的目的地。
      “胖子,咱们去沙漠追风吧!”我如是说道。
      海风像是听到了我的声音,把字句卷进深处,连同椰子香一起散进了蓝天。
      可打死我也没想到自己会在鸟不拉屎的沙漠深处遇到闷油瓶。更没想到自己这么个将死之人居然能惦着脸去和别人说爱,而他竟然应下了。
      莲子清如水,我却不是合适的人。
      我在无数个和他并肩而坐的日落里忐忑不安甚至惊慌失措。我害怕他知道我命不久矣也害怕离他而去;我因为掩盖着事实而焦虑又恐惧着真相大白。我想过他会愤怒,会失望,会埋怨,可都没有。他只是在又一个落日时分,用最轻描淡写的话剖开了最鲜血淋漓的事实。
      你快死了。他这么说。
      我无法抑制地嚎啕大哭。为我,为他,也为抓不住的时间。我从未感受到这么深的绝望,这么痛的伤口。可它们接踵而至,让我遍体鳞伤。
      夜里我和胖子到底是说动了闷油瓶和我们睡一个帐篷里头。我们仨并排躺着,畅聊着天地人间,大谈人生趣事。没多久胖子就熄了火,翻身儿打起了震天响的呼噜。
      我没有一脚踹过去让他收敛点儿,只是侧躺着看闷油瓶的下颌线,想要牵住他的手,却又胆小地退缩。
      “小哥,我这人是不是烂透了啊?”我把脸埋进被子里不去看他,声音闷闷地说,“明明知道自己没多少日子可活了,却还要跟别人处对象。”
      我注意到身后胖子的鼾声停了,但我没有搭理。我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等着闷油瓶的回答。
      那晚我不记得自己等了多久,我知道闷油瓶始终醒着,也知道胖子的鼾声再没响起过。但闷油瓶最终还是没有回答。
      清晨我牵起了风筝线,胖子难得沉默不语,只是在一旁看着。闷油瓶更是话少,只和我对视一眼就娴熟地勾起了一股清冷清澈的风,卷着风筝飞上了天。
      我拉紧了风筝线开始奔跑,风筝飞得越来越高,一直到风筝线都放尽了,闷油瓶勾起来的风已经吹不到了的时候,我还在不停地奔跑。
      我跑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我听到胖子和闷油瓶在后面追着我大喊我的名字,可我没有回头。我的眼里是剩下了那渺小的一个点儿——那是已经没了轮廓的纸燕子。
      我仰头看着风筝,不在意迎面而来的沙。我以为自己可以一直这样跑下去,跑到天地的尽头。
      但风筝线断了。
      那只纸燕子挣脱了丝线的束缚,如同儿时那只折了翅膀的小燕子一样振翅而去,只是一眨眼就飞出了天外,再也看不到了。
      我跌坐在地上,愣愣地望着燕子消失的方向。
      我多想成为那样一只燕子啊。
      我想飞到天边,飞到沧海难为水的地方;飞到云雾缭绕的巫山,飞到春桃盛开的古寺,飞到夜半钟声的客船……飞到那些没有苦痛和绝望的地方。
      似乎只要飞得够高,就没有那些如歌的苦涩了。
      只要能,飞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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