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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4 ...

  •   04
      张起灵早已记不起自己在人群中来往的模样,不知多少年前曾匆匆掠过的高山阔水在苍劲的风里成了一抹寡淡无味的水墨。他常常坐在自己拼凑起来的木屋前发呆。那时他或许是睡了,又或许是在听风带来的、外面的声音。毕竟对他而言,只要有些人烟哪里都是外面。
      没人给他立这样那样的规矩,他自己倒是和镇子撇了个干净,划定了一条谁也看不见的警戒线把自己和人声隔开了。
      他不大爱说话,这儿也没什么人能和他唠嗑。唯一沾了点儿活气的大概就是龙卷风带回来的苹果或橘子,和偶尔出没的骆驼。
      有时张起灵会望着太阳朝升暮落的地方,任凭瑰红色的光芒起了又落,燃尽了天、漫遍了沙,他都只是坐在屋顶上一动不动地等着有一颗会奔跑的星星经过头顶。
      也有那么几次,他会慢吞吞地跟在几只骆驼后面,陪它们寻找深处的绿洲。他沉默地跟在最小的骆驼身后,一步一步踩着骆驼留下的脚印。直到骆驼们蜷缩在绿洲旁的树下休憩,他才会和来时一样慢吞吞地往回走,只是这次他只能留下自己一个人的脚印。
      大漠沙如雪,可那都不是真的雪。他可以动动手指为自己吹来一场短暂的冬,但他本人却懒得去那么做。他在黄沙里待了太久,已经不盼着花开了。无论是诗里的□□还是红枫,好像都不能再吸引他的注意。
      但偶尔他会读风带来的书。
      他孤寂地立在荒凉里,书里描摹的夏天与烟火却总能让他窥探到明媚的人间。
      他曾读到过一本关于王子与玫瑰的故事。书里的王子牵着白鸽周游太宇、流浪星际,却在盛如烈火的玫瑰园里找不到自己深爱的那一朵玫瑰。或许这儿的玫瑰更娇艳、痴嗔,更讨人欢喜,可王子偏偏觉得她们不是那朵盛开在僻远小行星上、张牙舞爪又含着矜骄地躲进玻璃罩里的野玫瑰。
      那之后张起灵觉得心口上有一处缺口被残忍地放大了,就好像有一把刻薄的利刃捅进了心脏上的罅隙,发着狠劲儿把缺口拧成了血淋淋的窟窿。可他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捅上这么一刀,更弄不明白到底要怎样去填补这个深不见底的伤口。
      于是他呆坐的时间越来越久,橘红色与玫瑰色交织熏染的日落也变得千篇一律。他也曾试着让风吹来一支玫瑰,但鲜红欲滴的花很快就在风里干枯若土。他想把枯死的玫瑰罩起来,却发现沙漠里找不到合适的玻璃瓶。
      直到一辆二手越野车驶进了沙漠深处。
      他从风里听到了两个人因为哪家便利店的关东煮更入味儿而争论不休,转而又谈起几个月前看过的海滨和极光,甚至唠叨起油价路费这些琐事。
      他忽然很羡慕。
      他以为只要看久了镇子里的家长里短,自己早晚都会把漂泊流浪当作习惯和理所当然。可当真的看到有人在背负了最直白的苦痛后还能为沿途的风景欢笑,他才发现自己还是会难以抑制地羡慕和难过。
      哪知儿副驾上的男人在死里逃生后带着点兴奋和忐忑从车窗探出了脑袋,问自己要不要一块儿走。
      那天晚上他听吴邪讲起了书里也没有的傍晚渔歌,给他说起儿时捉泥鳅捞螃蟹的乐事儿和冬天刚从火堆里扒拉出来、烫得人吱儿哇乱叫的烤土豆。这人几乎是想到哪儿就说到哪儿,零零散散的琐事扯了一大堆。刚刚还是暑假里上树掏蜂窝结果被马蜂追的哭天喊地,下一秒就是春天时有北归的新燕飞过屋檐。
      但他听的很认真。
      吴邪的眼皮儿薄,眼镜明亮,曳动的火光不时映过,像有星子投进了西杭翠湖,而碧波翠湖里有他的影子。
      张起灵侧头看着他,像是要把每一个字都烙进心底。而这些脱口而成的故事最终都变作了晒过太阳的金色稻草,不紧不慢地填进了心口上那个深不见底的伤口,把张起灵和他的心脏变得轻盈而温暖。
      翌日清晨他听到了骆驼宽大的脚掌踩进黄沙里的声音,但这次他没有再跟着那些足迹远行。
      后来吴邪珍而又重地取出了一只风铃给他,和他讲起儿时看过的史迪仔动画片。那时他觉得自己接过的不是褪了色的风铃而是刚打锅炉房里蹦出来的煤炭块儿,烫得他由手掌至四肢百骸都炽热了起来。
      暖金的稻草呼啦啦地向下一通乱砸,把他心口塞得又暖又胀。
      紧跟着他的窗台上又多出了一个棕色的塑料花盆,花盆里头是掺了沙混了石子儿的土,土里歪歪扭扭地栽了棵巴掌大的仙人球。
      “这玩意儿好养活,搁在这儿隔几天浇回水就成。而且这和沙漠里头的仙人掌可不一个样儿,这小东西养的久了没准儿还会开花呢。”吴邪扒拉着窗台,兴冲冲地告诉他。
      沙漠里头的荒草灌木他见得自然不会少,但自个儿照料这么一株小绿植还是头一遭。张起灵隔了几天就要来瞅瞅这株落户在劣质花盆里的仙人球,细细地掐着日子浇水。转眼小半月过去,仙人球还真的憋了口气儿,不声不响地冒了朵拇指大的小花出来。
      新生的花儿还没来得及把身子完全舒展开,花瓣还带着点儿皱巴。可它又是那样的满怀生气,仿佛随时随地都能提起裙摆跳一支欢快的舞。明黄色的衣裙在阳光下耀眼夺目。
      再不会有比它更动人的花了。
      张起灵似乎明白了小王子在万千玫瑰里兜兜转转怎么也找不到属于自己的花,只是因为她们都不是自己深爱的那一朵;而那处被利刃捅出的伤口,也只是因为他在无数个日落里渴望着比走出沙漠更珍贵的东西。
      他没有来路,没有归途。太阳朝升暮落却从未照亮过他的荒芜。可他却剖开了心脏去了渴望着爱。
      他摁着心口的位置,偏头看着窗台上的花又像是在看别的什么人。
      我爱着他。他听到自己的心脏掷地有声的回答。
      天边的金鱼肚翻起了身,缠着金边儿的太阳彻底探了出来。玫瑰色的光吻红了云。
      张起灵却顾不上云涌蔓越的晨光,只是吴邪擂鼓敲锣似的心跳声就已经让他耳朵发麻、心慌意乱。震耳欲聋的声音好像在催促着他们中的谁再进一步,又恐吓着他们中的谁退缩按捺。
      他看到吴邪犹犹豫豫地说着什么话,然后被过于激烈狂躁的心跳遮了个一干二净。
      可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倾过身子,又想起了窗台上明亮欢快的小黄花。这时花成了眼前的人,他握住了吴邪的手用掌心的纹路感受着对方温热的肌肤,吻也随之落了下来。
      我爱着他。
      但那终究不是故事里的日落。
      这里没有玫瑰色的光绵延千里掺入碧波白涛,没有长亭古道外的浅色杨花提裙飞旋坠进泥土碾作尘,没有大雨将至时阴灰色的薄云抛雾撒珠染了满地潮湿。
      他们在朦胧又透亮的晚光说起悄悄话有,遥远的风为他们分享远方旅人的奇遇;他听他哼唱起水乡渔歌和好婆的摇篮曲;他们掩起声响亲吻,各怀着羞涩又怦然的心思勾起了对方的小指。
      黄昏成了乘着扁舟摆渡的俏姑娘,掠过了残花枯草堆积的池塘时裙裾上满是荷香。她盼着兴尽晚回舟,却在水天一色处搁了浅。
      故事里的一天有两百五十七次日落,他们把时间掰碎了却也只有一次。
      “吴邪。”他眼中有金乌在归于沉寂和终末,额前的碎发颓然地耷拉着,打碎了眸子里的光。
      他有点儿苦涩的喊他。
      “你快死了。”他说。
      昏光最终还是跌进了天边的裂隙,零散的余光慌不择路地奔向天幕深处。
      “…是啊”吴邪愣愣地看着仓皇逃窜的碎光,随即缓慢地弓起身子,把脸深深地埋进掌心,脊背不住地颤抖,最终在恢宏瑰丽的大漠落日里嚎啕大哭。
      “我快死了。”
      他垂下眼,在翻涌咆哮的狂风里吻了吻他温热的泪。
      我本可以忍受荒凉,如果我不曾见过光。然而这光刺破了荒凉,使我的荒凉成为新的荒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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