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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3 ...

  •   03
      【BBQ】
      沙漠到底是沙漠,我和胖子准备工作做的足,饮用水都是成箱成箱的往车里塞,但耐不住沙漠又热又旱,在闷油瓶这儿赖了没几天就上火的不行,嘴里和发顶都冒了泡,手一摸脑袋尖儿就疼的龇牙咧嘴。
      我正琢磨着要不要回去一趟,买点儿下火的药,顺便弄些木板之类的给闷油瓶补补他那破烂屋子,就被什么东西劈头盖脸砸了个正着,还好巧不巧砸到了前几天长出来的痘上。我倒吸一口气,险些疼的从地上蹦起来三丈高。
      我骂骂咧咧地回头,却看到一个鲜红的苹果跌在地上,骨碌碌地滚了两圈。转身再看,红艳艳的苹果一个叠一个的堆成了小山,最上头立不稳的几个正打着滚往下掉,最后滚落到闷油瓶脚边儿。
      “这都是你吹来的?”我震惊地看向站在苹果堆旁的闷油瓶。
      他请颔了下首,算是说是。
      胖子没一会儿就闻声儿摸了过来,把苹果捡起来在衣服上蹭了几下算擦过,张口就咬掉了小半个,直叫甜。
      这苹果也不知道闷油瓶打哪儿吹来的,甜的不行,咬着也脆,我跟胖子一气儿吃了好几个,果核堆了一堆。
      “小哥,青蛙雨咱们听过,这苹果雨还是头一回见识。”我收拾着地上的果核,啧啧惊叹。
      胖子却盯着剩下的苹果瞅了半晌,忽的一骨碌从地上坐起来。
      “小哥,你这风除了苹果还能吹来别的玩意儿不?”
      “吹什么?”闷油瓶问。
      “什么鸡啊,猪啊,羊啊……”
      不光是闷油瓶,我都听的有点傻眼儿。
      “哎不是,你要小哥吹这些东西干什么?积极响应国家号召开办沙漠养殖场奋斗脱贫?”
      “什么玩意儿的沙漠养殖场,”胖子翻了个快底朝天儿的白眼儿,指指不远处的车子,“咱俩上回倒腾的烧烤架不还搁车上放着吗,现杀现烤,沙漠BBQ,晓得不?”
      许久没沾过重口味儿的东西,胖子这会儿一提起烧烤,我还真有点儿泛馋,但还是觉得这话说得有够二货,换了暴躁点儿早一脚蹬这家伙屁股上了,就嘲讽他:“还沙漠BBQ,你怎么不让小哥吹个满汉全席过来给你开个宴啊?”
      “嗐,我这也是为了让小哥尝尝鲜嘛。”胖子装模作样道,“小哥铁定没吃过烧烤,今儿今算是小刀拉屁股开眼儿了。到时候再配两罐青岛啤酒,啧啧……”
      说罢,胖子还咂摸咂摸嘴,满面向往。
      闷油瓶又瞥了胖子一眼,道:“能吹别的。”
      胖子眼睛一亮,立马凑了上来:“牛逼啊小哥,你看咱们今儿晚上是吃点蜜汁牛肉啊还是别的什么,胖爷再给你来一道炭烤鸡屁股怎么样……”
      “青蛙。”闷油瓶打断胖子。
      “啊……?”
      “能吹青蛙。”闷油瓶面无表情,言简意赅。
      我在旁边儿一通乱笑,声音跟大年三十村里嘎嘎叫着乱窜的大白鹅似的,边笑边捂着肚子跌到地上。
      吹青蛙归吹青蛙,猪牛羊马也没有,但看在胖子两眼泪汪汪就差拿个破碗邦邦直敲的份儿上,小哥到底是高抬贵手吹了几条鲫鱼过来,还捎带了两只被吓傻的野鸡。
      野鸡被龙卷风吹了一路,这会儿不死也够呛,脑震荡了似的,啪叽一下齐齐栽倒在地上。另外几天鲫鱼跟天女散花一样在空中拱扭着身子往下落,还没挨到沙子就被胖子一接一个准儿地塞进了顺手拽来的麻袋。
      胖子兴高采烈地搓了两下手,乒乓乱响地捣鼓起烧烤架,打发我去找点顺手的家伙把鱼鳞给去干净。但我上上下下把车子给翻了个底儿朝天才堪堪在犄角旮旯里头摸出一把生锈的美工刀。
      我从前也只见过别人刮鱼鳞,自个儿还真没动过手。我拿着刀掂量两下,觉得和平常用的水果刀应该大差不差。子不嫌母贫,鳞不嫌刀小,顶多待会儿胖子多费点儿劲就得了。我说服了自己,揣着刀下车。
      胖子一瞧见我手里的刀脸上顿时异彩纷呈,看我跟看个二百五似的。
      “你家他妈的刮鱼鳞用美工刀?”胖子面色堪称惊疑。
      我瞅了瞅胖子手里个儿大且肥美的鲫鱼,再低头瞅瞅手里刀面锈迹斑斑、裁纸都够呛的美工刀,自己都觉得自己脑袋里头有个花果山水帘洞杵在那儿正哗哗流水。
      “咳,杀鸡焉用宰牛刀啊,兄弟这是锻炼你的解剖技艺……我操!”
      我话还没囫囵落地儿,胖子就挥着鱼张牙舞爪地向我冲过来,差点儿把鱼头杵我嘴里。
      胖子拎着鱼唉声叹气,恹恹地把鱼又丢回麻袋,嚷嚷着过两天怎么着也得去买把趁手的家伙回来,把这几条鱼给狠狠办了。
      先前那两只半死不活的鸡被我俩这么一耽搁已经回过了劲儿,正晕头转向地瞎跑,“咯咕咯咕”一通乱叫。
      “大不了你先把这两只鸡剁了,鸡毛肯定不用刀拔。”我指指闷油瓶脚边儿瞎窜的两只倒霉蛋子,“你多划拉几下,多使点劲儿,说不定能给人家送去见鸡祖鸡爷呢。”
      胖子估计是馋嘴馋的厉害,居然真的举着美工刀冲两只野鸡比划一番,说试试。
      只见胖子伸手逮住一只摁倒带着猛虎下山的气势“咣”的一声手起刀落,不拖泥、不带水。顿时带着热气儿的鸡血一喷三丈高,血次呼啦浇了我和胖子满脸。胖子哪儿还管得上脑袋被剁了一半儿还在挣扎惨叫的野鸡,骂骂咧咧地丢开刀抹去脸上的鸡血。
      我向后直退几步,啐了口唾沫,手忙脚乱地拉起衣服擦眼。刚睁开眼就对上了闷油瓶冷漠、无情、看耍猴一样的眼神。我转睛再看,那只见鸡祖鸡爷未果的野鸡已经拖着和脖子藕断丝连的脑袋一路飙血地跑走了。
      我跟胖子目瞪口呆地看着野鸡撒腿儿跑了个没影儿,在沙漠里留下一串儿夺目刺眼的血痕。
      “这他娘的都没死?”胖子目送野鸡消失,不可思议道。
      我心想这万一哪天又有俩脑袋遭驴踢的傻逼往沙漠里头跑,一路连个屁响都没有却忽地撞见一只惨横当场的无头鸡尸,魂儿怕是都能给吓得窜天上去。
      另一只好命逃过一劫的野鸡还在扯着嗓子叫唤,但我和胖子已然没了刚才杀鸡时气吞山河的胆儿和气势了,生怕哐啷一刀子下去又溅了满身血,鸡也没死透,拖着肠子脑袋血淋淋地瞎蹦。
      但抱着送鸡送到西的理念,我俩汲取失败的经验教训,选择前后夹击制敌,不成功便成仁。
      于是我从后包抄,掐着鸡翅膀把鸡给提溜起来。胖子则挥着美工刀在正面儿对着鸡脖子进行定点施工,时不时还得挪个地儿、蹲个腰,前后左右东南西北走了个遍,活像个跳大神的在扭来扭去。
      我被胖子舞的眼花缭乱,正要催他动手,却出现了一只手掐住鸡脖子把鸡给拽了起来。我慌忙松手,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扑棱个不停的鸡翅膀迎脸招呼了一巴掌,满头满脸都是鸡毛。
      我伸手拈掉几根儿鸡毛,看向被拎走的野鸡和拎走野鸡的闷油瓶,生怕他是看不下去俩傻逼对鸡起舞,要把仅剩的鸡苗苗给吹回去。
      我正欲开口劝阻,却见闷油瓶掐着鸡头手腕猛地发力,“咔擦”一声,干脆利落地拧断了鸡脖子。
      吵的人头昏脑涨的鸡叫声戛然而止,而我和胖子当场傻眼。看着闷油瓶递过来的歪脑袋鸡尸,我自个儿都觉得脖子凉嗖嗖的。
      “还,还得是小哥哈。”我干笑两声,战战兢兢地把鸡接过来,又烫手似的塞给还没回过神儿来的胖子。
      哪儿知胖子回过劲儿,头一句话就是:“小哥,你这麒麟臂掰扯的下来鱼鳞不?”
      闷油瓶看了他一眼,胖子脖子一缩,选择了闭嘴。
      随后斩鸡有功的闷油瓶分到了两只外焦里嫩的鸡腿,而寻刀未果、舞大神助兴的我分到了毛都没拔干净、只在烤架上滚了一圈就算完事儿的鸡屁股。
      我当即勃然大怒、拍案而起,大骂霸占了将近整只鸡的胖子,抬起脚作势要揣。胖子护着烤鸡灵活躲过,转身捡起串烧烤的铁签开始反击,嘴里还跟学着唐僧念紧箍咒,叫嚣今天要替天行道。我不甘示弱,抄了铁签就和胖子缠斗在一起,铁签被挥舞的乒铃乓啷一通响,战况颇为激烈。我俩围着闷油瓶上蹿下跳,活似两只未经开智点化的泼猴。
      最终闷油瓶的两只鸡腿被我和胖子分食,剩下的烤鸡归了他。
      胖子人糙点儿但是个精的不行,混熟了就跟肚子里的蛔虫似的,见你抬屁股就知道你要放什么屁。
      闷油瓶接过我俩硬塞的烤鸡后眉头就是一拧,胖子瞧见了也没给他说话的机会,直接拿起鸡腿凑到嘴边儿舔了一圈儿,舔完了还拿着往闷油瓶跟前凑了凑。
      闷油瓶被恶心的直接一个战术后仰,干脆什么也不说了。
      胖子满意地拿回鸡腿咬下一口,得意洋洋地拍了拍肚皮,含糊着道:“小哥,今儿个胖爷这一手烤鸡堪称人间绝味,尝过就是赚,你快趁热吃哈。”
      闷油瓶半晌不吭声,但还是慢吞吞地咬了一口。
      对于胖子那点儿小算盘我心里门儿清,想着今就给他留个面子,倒也没说破。
      我嚼着肉,心里正有一搭没一搭的想天想地又腹徘了胖子几句,却忽然觉得鼻腔里有一股热流在直直的往外窜。我随手擦了一把,打算起身找纸,寻思着黑灯瞎火的也瞧不清是不是鼻涕。
      闷油瓶却盯了我老半天,说:“你流血了。”
      我一愣,意识到是鼻血,忙不迭地接过闷油瓶递过来的抽纸把鼻子给 塞上。
      “没多大事儿。”我冲闷油瓶摆摆手,“沙漠里头热得慌,这是给燥的鼻血。”
      “胖子,明儿去镇子里头买点药?”我又转头问胖子。
      胖子正吃着东西,声儿挺闷的:“去呗,胖爷给你开专车。”
      我笑着应了他一声,没再说话了。
      【风铃】
      翌日清早我和胖子生拉硬拽把闷油瓶给拖上了车。
      “人生在世你得四处转转啊,一直搁这儿吹沙那哪儿成?”我拉着闷油瓶的胳膊,用力把他往车上拽。
      “天真说得在理儿。”胖子在后面儿把闷油瓶往车里推,嘴里抄着声儿嚷嚷,“实在不行我俩给你弄个相声合集在车里头,保准儿你路上一滴□□眼泪都掉不出来。”
      闷油瓶杵在原地纹丝不动和我俩僵持了快有半个钟头,最终我们双方好歹是达成了协议——镇子附近有个峭壁,闷油瓶就在那儿待着等我俩回来,但不会靠近镇子。
      “也成吧。”看闷油瓶松了口,我也没再强求要他去镇子里走走,只是催促他抓紧时间动身。
      等坐了定,胖子还真摸出他那屏幕都快要碎成渣儿的手机摆弄了几下,放起相声来了。
      起初听到有趣的地方我和胖子还会插科打诨两句,笑得可谓是惊天动地,就连闷油瓶也跟着勾了勾嘴角。哪儿曾想我们低估了到镇子的路程,胖子统共就下了五段儿音频,来来回回循环播放了快百八十遍,听得我脸都木了。再多来几次我怕是能滚瓜烂熟得给背下来。
      我实在没忍住,扭头问胖子:“你这不是相声合集吗,怎么就这么点儿?”
      “几百年前下的盗版音频,有得听就不错了,我他娘哪儿知道这路这么远。”胖子也恹恹地,神色萎靡,“敢情还得给咱吴少爷安排个欧美精选排行榜top100啊?”
      我彻底没话说了。
      到镇子时太阳已经只剩下半个身子还在天边挂着,我打发胖子买两盒清热解毒颗粒和一些日常用品之类,自己则直奔五金店。
      我早就看闷油瓶那破屋子不顺眼,门不是门窗不是窗的,顶上破的那窟窿快跟房顶一样大了。这要是哪天夜里小哥在睡梦中悲切深重,早上醒来一看自己那破屋子被自个儿给吹了个一干二净,那岂不是更雪上加霜。我一学建筑的,难不成用几块儿木板子补窟窿的活儿都做不好了?
      可惜跟胖子来着沙漠一趟已经把这几年的积蓄花了个七七八八。这小镇子上也没什么像样的木材,只得挑挑拣拣选了些过得去眼的装上了车。
      我有捎带着买了只现杀的鹅,省得下回又闹出个鸡飞狗跳、泼猴上树后就开始往回赶。
      等和胖子碰了头,天边儿的半圆已经成了一道昏黄残暗的弧线。我俩开着车匆匆往峭壁赶去,路上我还担心闷油瓶会不会丢下我们走了,偌大的沙漠他随随便便找个地方一钻我俩可是翻了天都找不着他。
      但他还是和我们离开时一样,独自站在峭壁边缘,远眺着城镇,地儿都没挪一下。
      昏光连成的线正褪着色,直挺挺地立在原地闷油瓶这会儿还真像一颗半隐在冬日傍晚的苍松,正敛着眼去看几里外的袅袅炊烟,星星点点的灯火,孤孤独独地矗立着,孓然一身。
      五金店的老板倒挺健谈,他告诉我他祖爷爷那辈过得算是艰难,龙卷风三天两头的就要来镇子里拜访一造,每次都是飞沙走石、人仰马翻,把村子闹了个七零八落,鸡飞狗跳,锅碗瓢盆飞的到处都是。镇子往城里去有条算得上平坦的大道,每隔几个月都要被龙卷风吹坏一次,所以镇子的经济怎么都不太能发展的起来。
      不知多久以后,哭嚎似的龙卷风终于少了,偶尔有一次也只会在距离镇子几里外的峭壁附近徘徊,再也没靠近过镇子。说来也是怪事儿一件,不知是这位店老板的祖爷爷老眼昏花或是什么别的原因,总是念叨着镇子外头起风的时候,峭壁上站着个人。等镇里的人真的冒着大风去看了,却发现那峭壁上光秃秃一片,什么也没有。
      “人是抓不住风的。”面皮松弛、眼球浑浊的老人摇头长叹。
      我看着闷油瓶身上的光一点点褪尽,像是在看一颗碎星被沉夜一点点吞没。
      我搜肠刮肚了半天,却发现自己说不出、也没必要说什么肉麻安慰他的体己话。
      我们都会哭泣,但只有雨水才能洗净蓝天。
      他望着小镇里的烟火气儿,嗅着亘古未改的黄沙味儿,走不出辽阔又狭小的沙漠,也走不进遥远又触目可及的人间。他早早地把长风和孤独变成了自己的习以为常。
      镇里的老人曾说过,人是抓不住风的。那么我想,风大概也不能为自己所爱的事物而停留。
      我在心里轻叹一声,把乱七八糟的思绪卷吧卷吧咽回了肚子里,弯腰摸出一只手电来。
      我挥荧光棒似的把手电筒探出车窗转了几圈儿,笔直的光柱在黑暗里左右摇摆,示意闷油瓶该回去了。
      一阵劲风从我耳边呼啸而过,旋在一起把峭壁高处的人送了下来。
      胖子一边儿见了筋斗云似的吱哇乱叫一边儿咋咋呼呼地招呼闷油瓶上车。
      我刚想开口说点儿什么,就被胖子抢了话头 。
      “小哥,你瞧见没有?那可是天真专门儿给你搜罗来的木板子。说是今个儿天塌了、陨石撞击地球了,也得把你那屋子给收拾喽。”胖子指了指车子后面儿摞得老高的木板子,对着闷油瓶挤眉弄眼儿。
      我没好气的大手一挥给了胖子一记。
      回到闷油瓶那破木屋的时候不出所料挨到了三更半夜。横竖也熬过了困劲儿,我也懒得费力气去抖擞睡袋,干脆撸了袖子就要把眼前的破屋给拾整治整治。
      我吊儿郎当地叼了根儿钉子,拿着榔锤冲胖子和闷油瓶晃了晃。
      “瞧着我给你俩露一手。”
      说罢,我把钉子摁在木板上,比划两下后当即用锤子敲的咚咚震天响。据胖子事后描述,当时可谓是烟尘四起、木屑横飞,没看见的还以为是拆迁大队的来了搁这儿推房子掀地皮儿,而不是修屋子。
      “我真怕天真直接把你这危房给一锤子砸散架了。”胖子摇摇脑袋,略带担忧地对闷油瓶说。
      闷油瓶看着下手令人瞧不出轻重缓急不分劲儿的我似乎动了动嘴皮子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沉默地抬高了手电筒好让我看的更清楚。
      敲最后一块儿木板的时候我魂儿都要傲到九霄云外,飞到玉皇大帝、如来佛祖那儿去请封敲钉子战佛的名号了,怎知哐的一锤子下去榔头和钉子堪堪擦身而过,好死不死正落在我的虎口上,登时疼得我龇牙咧嘴,上蹿下跳。
      我原地甩了两下手,抬起来一瞧果然已经乌青一片。
      我心说真他娘的诸事不顺又感慨自己手劲儿还真挺足的,我最近磕磕绊绊了以后总是好的慢,这么一锤子下去没个把月是别想见好了。
      我正胡思乱想着,胖子面色古怪地喊我过去看看。
      我心说看什么,看你那堪比后脑勺的腿毛吗,却被胖子不容分说地拉到了屋子正面,让我和表情掺杂着迟疑、欲言又止甚至有一点生无可恋的闷油瓶并排站在一块儿。
      我定睛一看差点吓得眼珠子给蹦出来。
      屋子确实被补了个密不透风不错,可钉上去的木板他娘的左一块儿玄色的,右一块儿暗棕的,活像是刚从某场凡人无法欣赏的时装秀上凯旋的大师珍品款,还是简约质朴与大胆创新相结合的拼接风格。
      辣眼且难看。
      “咳,这其实是一种新的装修风格,以拼接混色为主,寓意着阳光开朗、积极向上……我去他娘的!”我看着这屋子自个儿都编不下去,转头就是一声骂娘。
      “牛逼。”胖子面无表情的鼓掌。
      我拎着锤子就打算把这丢人的玩意给拆了,最终被闷油瓶以“本来就很破再拆就倒了”为由给拦下了。
      看着由我亲手雪上加霜的屋子我尴尬的恨不得挖个洞把自个儿给埋进去再狠狠抽两巴掌几十分钟前那个夸下海口、拎起锤子一通操作猛如虎的傻逼。
      但丢人是一码子事儿,把重头戏给请出来又是另一码事儿了。
      我抹了把隐隐作痛的脸,强忍着令人窒息的沉默翻腾出一个纸盒递给闷油瓶示意他打开看看。
      “呦,这不是你家那小古董店门口的风铃吗,平常可宝贵了,这趟出门儿都非得带上,挨都不让人挨一下。”胖子凑过来扒拉着纸盒瞅了瞅,有点儿诧异。“这会儿怎么不死盯着赶人了?”
      我心说关爱空巢老人,嘴里憋了半晌才说:“……好屋配好铃?”
      胖子回头看了看我那从大师时装周回来的屋子又抬手捞起绳子起毛、还挂着我家古董店店名的风铃。
      这不是重头戏,这是破锅配烂盖儿再搭个漏勺。
      我故作镇定,死鸭子嘴硬:“这房子看久了其实还别有一番风味的,你看这高超的拼接技艺……”
      “天真,咱穷是穷了点儿,但挂个眼科的钱还是出得起的。”胖子略带怜悯地看着我。
      我深吸一口气,勉强自己不要和胖子大打出手。
      其实这风铃也没那么难看,只是和房子搭在一块儿看也有碍瞻观了起来,所以胖子这没个把门儿的难免多嘲了几句。但再怎么说这也是我家古董店开张时西街九爷送给我爷爷的贺礼。风铃上头是镂空的木龛,下头吊着刻有店名的木牌子,系着木牌的红绳上还有我奶奶自己编的福禄结。不过在挂在门口的时间久了,绳结有些发黑起毛,但上面的福禄结还是紧紧实实的,一点儿没散。
      我把风铃取出来,挂着的铃片立即争相磕碰在一起,挤挤搡搡地发出清脆的铃音。
      闷油瓶偏头看我,问我怎么忽然要送他这个。
      “这不是怕你哪天心里不得劲儿,又弄个大风呼呼吹。到时候这风铃动弹着响两声儿,你听了说不准心里好受点儿。”我说。
      “而且指不定这风铃声儿直接就飞到哪颗星星上去了,人家给你派一只史迪仔下来。”我又指了指满天星宇,半开玩笑似的说。
      闷油瓶盯着福禄结看了很久,在我以为他又要出言拒绝的时候他对我道了声谢,接过了风铃。
      他把风铃挂在屋檐边儿,用手指轻轻勾了勾印着“吴山居”的木牌。
      铃声立响,悦耳动人。
      【风筝】
      胖子把上回去镇子上时买的刀摸了出来,正吭哧吭哧刮着鱼鳞。
      之前小哥刮回来的那几条鱼早就坏了个透,拿刀剖开了才发现里头的内脏都发黑了,说什么都下不成锅。闷油瓶估摸着是不想再被胖子缠着烦,当即一挥手吹了两条新鲜的过来,欲图让胖子抓不信办点事儿、堵住他的嘴。
      胖子到底是没脸没皮惯了,搬了张椅子硬挤到闷油瓶旁边儿,也不管人家听不听、愿不愿意,大咧咧的就开始了高谈阔论、谈天说地,手上的活儿也一点没少干。
      别的不说,光是闷油瓶那身麻布斗篷上的鱼腥气儿就足足三日未散。
      胖子自顾自的和闷油瓶聊天儿,从天南讲到水北,从精卵子相遇到他这么个祸害腾空出世,又莫名其妙地绕到了我身上。
      胖子:“小哥,你甭看天真那家伙细胳膊细腿儿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他可是有一手扎风筝的绝活儿。”
      我一听当即来了兴致,跑到车边儿把压箱底的宝贝给拿了出来。
      这燕子风筝个头绝对不小,硬是耗了我足足俩月才给做完全。
      “小哥,借个风。”我兴冲冲地拍了拍我的宝贝燕子,极为得意,“我这风筝保准儿飞得高。今个儿就让你们见识见识。”
      胖子看我跟看二傻子似的,嘲道:“怎么,在小哥龙卷风边儿上放风筝啊?不给你吹散架都是不埋汰你的。”
      闻言我顿时蔫儿了一半儿,有气无力地“哦”了一声。
      闷油瓶却扫了一眼我的风筝,轻轻抬了抬手指。
      和着冷松和新雪气儿的风忽地佛起了脚下的沙子,银龙似的矮矮打了个旋儿,随即裹着灼日下的热浪和风筝一齐飞向了阔远的蓝天。
      我手忙脚乱地抓住风筝线,怔怔地抬头。
      “能飞。”他道。
      闷油瓶的神情还是淡淡的,可当我对上他的眼睛时,我好像一头跌进了冷冽、清澈的长白山,在万籁沉寂中只能听到正令我震耳欲聋的、剧烈的心跳声。
      “是啊。”我笑了笑,“能飞的。”
      【日出】
      大老远跑来沙漠一趟我还没正经看过一次囫囵日出。都说“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这诗里的落日我倒是见过了,但做事儿总得有个头尾,日出日落要凑个齐不是?
      “小哥”我冲着正闭目养神的闷油瓶道,“你对这块儿熟,咱找个高点儿的沙丘看日出呗?”
      闷油瓶睁眼颔首算是答应了。他又指了指远处,说:“那里。”
      我踮脚瞅了瞅他指的方向,还是只见一片粘贴复制似的黄沙。
      “挺远的?”
      “嗯。”
      胖子刚找了块儿凉席铺在地上挺尸,一听这话当即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甩手嚷嚷着说不干了。
      “可别了吧吴大爷。”胖子一脸苦大仇深的样子,“咱这一路下来你连方向盘的边儿都没挨过,专车从头坐到尾。上回去镇子那来回一趟差点没把胖爷我累成骡子。安安生生和你那参加过超凡时装秀的屋子待一块儿欣赏日出不成吗?”
      我心虚地摸了两下鼻头。
      “再说了,”胖子想到了什么,干脆一骨碌从席子上爬起来,“你自个儿不是有驾照吗?”
      “我那也是刚揣进兜的驾照,还没捂成热乎的呢。”
      “你可拉倒吧,这地方荒的连屁声儿都没一个,你害怕交警扣你分儿不成?”胖子冲我翻了个白眼儿,“大不了你开到坑里头翻个四脚朝天再让小哥给你吹起来不就得了?”
      我心想也是,这沙漠里头除了闷油瓶我俩就没再遇到过别的活口,要真碰上什么兔子啊、蜥蜴啊、骆驼啊,就权当给晚饭添野味儿了。再者,我的车技再差也不会差到直往仙人掌上撞吧。
      于是我放了心,摆足要开车的架势,在傍晚时分坐进了驾驶座。
      我发动车子后开了约摸有五六公里,正欲夸赞一番自己一骑绝尘的车技,坐在副驾的胖子突然变了脸色,一双胖手把车门拍的哐哐震天响。
      我被他那架势唬的以为自己真撞上了什么活物,慌忙踩了刹车。
      只见胖子猛地拉开车门,探出半个身子“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我立刻回头去看坐在后座的闷油瓶,他倒是没吐,但脸色也好不到哪去。
      “不成不成,”胖子面色苍白的瘫回座椅上,冲我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你不能再开了,好好儿的一片地你他妈开得跟灵车漂移似的,知道的说这是沙漠,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把山给崩了搁这儿玩儿过山车呢。”
      我脸上挂不住,刚想反驳他几句又想起他刚刚吐的样儿,觉得有点儿过意不去。
      “那你开。”我边说边解了安全带,语气有点儿咸。
      胖子又冲我摆开了手,说:“打死也不开了,这两天开得反胃,再开今儿个还能再吐一回。”
      胖子歇了会儿,又是眼珠子骨碌一转,来了点子。
      “你不是说你这驾照刚新鲜出炉没俩月么,你教教小哥怎么开呗。指不定小哥开车贼溜。”
      “胖子,你非要我提醒你我科目二挂了六次吗?”我面无表情道。
      “嗐,”胖子大咧咧地一挥手,“这沙漠里头一没路障二没黄线,更没有那什么倒车入库。这么一阔地儿你只管踩刹车油门再开得直点儿不就成了?”
      “而且你小学那思想道德教育书里头不是讲了,要勇于尝试新鲜事物。是吧小哥?”胖子看向后座的闷油瓶,又道。
      闷油瓶迎上我征询的目光,迟疑了一瞬,居然点头同意了。
      但我估摸着闷油瓶并不是想尝试什么新鲜事物,只不过是不想再多坐一秒我开的过山车而已。
      我木着脸从驾驶座上滚了下来。
      事实证明我低估了闷油瓶的悟性。人与人之间确实是有些差别的。
      我以我科目二连挂六次的水平对闷油瓶进行了一番狗屁不通的在场语言指导。胖子在后座听得啧啧称奇,直问是哪个不长眼的教练昧着良心收受行贿,给我抬手放行,让我这样儿的祸害上路危害人间。
      但就这么几句缺乏逻辑、语不搭调、堪称晦涩难懂的语言指导,闷油瓶竟然听明白了。
      他是个闷声儿葫芦不错,但这会儿上手实操起来还真挺有那么回事儿。
      我还寻思着是不是该夸两句鼓励鼓励闷油瓶这种积极进取、勇于尝试的精神,胖子就从后座伸了个脑袋过来,高深莫测地盯了会儿表盘。
      “小哥,稳是真挺稳的,”胖子一脸牙疼地道,“可你这速度过十码儿了吗?”
      我闻言往车外瞅了一眼,登时愣住了。这他娘的老半天过去走了有二十米吗?
      好话到了嘴边儿又被我囫囵个儿的咽回去,支吾半天吐不出字儿来。
      闷油瓶淡定地瞥了我和胖子两眼,开口道:“坐好。”
      我下意识坐了回去,只见闷油瓶干脆利落的换了档,卡嗒几声过后直接将油门踩到了底儿。
      巨大的惯力直接把我一气儿摔到了椅背上,车轮扬起的沙尘顺着没来得及车窗噼哩乓啷地往车里头钻,砸的我措手不及、吱哇乱叫,毫不留情的糊了我满嘴。
      后座的胖子也没好到哪去,边骂边叫唤着慢点儿,又恨不得抱住闷油瓶的大腿当场表演一个生吞浑话,把刚刚从嘴里钻出来的字儿都给吃个干净,哐哐俩响头让闷油瓶放我俩狗命一条。
      就当我即将魂出□□、七窍游离之际,闷油瓶堪堪踩下了刹车,一条安全带把我那将离未离的七魂六魄给硬拽了回来 ,接着结结实实地勒到了胃上。我顿时两眼一黑、面如土色,车门都来不及开扒着车窗张嘴就吐。
      鱼与熊掌不可得兼。这道理今个儿我委实是被闷油瓶给教明白了。
      最后还是气若游丝、身心俱疲的胖子仰头灌了两口矿泉水,认命的爬回了驾驶座,边拧钥匙边有气无力地发誓他有生之年都不会再让我和闷油瓶挨到方向盘,否则就吊死在闷油瓶的木屋前头,趁着大半夜给我俩唱小寡妇上坟。
      我这会儿早没了和他斗嘴的力气,半截入土了似的瘫在座椅上送了他一个极大的白眼。
      路上闹这么一出耽误了不少时间,等到达闷油瓶的指的沙丘时已经快到了日出的点,我们匆匆收拾了一番就要往上爬。
      走时我估摸着这会儿正冷,叨叨着让胖子多套件外套,又回头拿了两条毯子塞进包里备用。
      这沙丘说不上极高,即便如此闷油瓶带着俩不久前吐了个昏天地暗的倒霉蛋子还是吭哧吭哧费了老大劲儿。到顶那会儿远处的地平线上已经探出了一道微亮的白芒。
      胖子刚挨到顶就累的瘫在地上,含混着嚷嚷了几声儿后直接闭上眼扯起了呼噜。
      我踢了他两脚,他哼了几声儿后翻了个身又没了动静。我随手把毯子丢在他身上,干脆不再管他。
      我往一边儿凑了凑和闷油瓶并肩坐在一起,哆嗦着搓了两下被风吹出来的鸡皮疙瘩。我别扭了一会儿,到底还是抬手把毯子披在了我俩身上。
      天边的白芒这会儿慢慢翻了个身子露出了鱼白肚,边缘裹着条暖橘色的线。还有点儿昏暗的光从地平线里奔涌而出。
      我和闷油瓶谁都没有说话,沉默地看着太阳在天幕里一点点爬起。我却又想起来一些小时候的琐事。
      我爷爷爱养狗,他老人家人欢脱点儿狗也差不离。他和池塘子边儿上一老爷子关系不差,他养的那几条黑背老爱往那儿蹿。我有时候跟在那几条狗后头跑,跑着跑着就到了池子边儿上。那老爷子养的莲蓬可真让人叫绝,个个儿伞宽粒儿大,吃着甜滋滋凉丝丝的,怎么都不腻。自那以后我跟做贼似的,天天嚷嚷着家里黑背又跑没影儿了要去荷塘边儿找找,到了又趁着人家老爷子不注意毛手毛脚地拽俩莲子儿下来填嘴里,走的时候还机关算尽的要再顺点儿塞口袋里。
      其实也不是差这两口莲子儿,想吃家里肯定有的,哪用得着天天跑去偷鸡摸狗拽人家的莲蓬。当时就是觉得自个儿现摘的莲子儿和旁人买来的不一个样儿,屁颠颠儿地跑去拽俩仨仁儿下来塞嘴里指不定都没嚼碎就给囫囵吞了,可就是觉得味儿比家里搁着的香。
      我爷爷走的早,但那老爷子身子骨可还硬朗着,等什么时候有机会了我带小哥你去瞅瞅,这回就不偷了,买他半池子,保管咱们吃个够……
      我絮絮叨叨说了点儿乱七八糟的旧事儿,闷油瓶都是半阖着眼听,我知道这些没什么意思的东西他肯定一个字都没落下。
      我心里好像有爪子在那儿一通瞎挠,又痒又有点儿发慌。
      其实人这辈子也就是来来回回滚刀肉似的在这人间走了一遭,管他最后是烂了还是囫囵个儿的到最后都要成一捧黄土。但来这么一趟总会有点儿想要的东西,惦念着的人,总有那么一些你今儿不做,打了明儿就要后悔的事儿。
      我状似无意地又朝闷油瓶那儿挪了挪,和他胳膊紧挨着胳膊。
      “那什么,小哥,”我犹犹豫豫地摸了两下鼻头,在逐渐涌起的瑰光里忐忑地眯起眼睛,说话好像也慢吞吞了起来,“嗯…你听没听说过那个《采莲曲》?”
      瑰丽动魄的晨光迎面而来笼罩在了我们身上,我在刺目却温暖的金色下看不清闷油瓶的表情,只能紧张地握起一把沙子,局促又心虚地咽了咽唾沫。
      “就是那个……”
      “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我以为我会落荒而逃或者打着哈哈扯开话题,我也不知道闷油瓶有没有读过这首诗,可我一股脑儿地说了些乱七八糟的话后就像是当机了的老电脑,脑袋里空白一片。
      我只是机械地抬起手放在眼前,僵硬、不知所措地遮挡着越来越耀眼的阳光。
      但闷油瓶什么都没说。
      他只是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随即拉下了我遮在眼前的手,很轻很轻地碰了碰我的额头。
      那一瞬间我什么都听不到了,好像一切都被这个吻给狠狠砸进了脚下的千万里黄沙摔了个稀巴烂。
      风声,除了风声。
      闷油瓶的龙卷风骤然升起,强烈的风声让我震耳欲聋,连自己响若擂鼓的心跳都消失了。
      我觉得有什么东西被这呼啸而过、长久不息的风声给填了个满当;可又觉得有什么被捅了个巨大无比的窟窿,让我疼的窒息,下一秒就要痛哭流涕。
      这一天他的风吹了很久很久,久到让我不知道这是欢笑还是痛哭。只是闷油瓶那震彻沙漠的回应我想我这辈子都不会忘掉。
      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我当然知道他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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