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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 ...

  •   02
      我第一次见到闷油瓶是在沙漠深处,那时到了黄昏,正落日浑圆、黄沙漫天。
      我有个姓王的朋友,平常都喊他胖子。他人讲义气,除了不正经点哪儿都挺好,这趟就应了我,和我一块儿来了沙漠追风。
      追风,追风,其实就是来看这个沙漠里特有的龙卷风。
      “哎,不是,你这玩意儿靠谱吗?”胖子满脸狐疑地瞅了瞅我手里的风动仪,“这不就一老掉牙的二手照相机吗?”
      “不靠谱那哪成,万把块钱淘来的好东西。”我没好气道。
      车开的快没油了都没瞧见龙卷风的影子,其实我自个儿心里也没底,但咬死了这玩意儿有用,不肯落了面子。
      好巧不巧,这做了一整天闷葫芦的风动仪,这会儿忽地响出了声,催命似的“滴滴”乱叫,满是划痕的屏幕上跃出一个快速移动的红点。
      “来了来了!”
      我忙拿了望远镜打开车窗去看,登时被风沙糊了满脸,沙子刮的我两颊生疼,满嘴都是沙。我胡乱吐了几口,再定睛去看,果然见不远处已是风沙四起,枯草和碎石混着沙子跟塞进滚筒洗衣机了似的,旋转着被卷上了天。
      “嘶——”我倒吸一口气。
      这是龙卷风没错,可我怎么觉着——这玩意他妈的是冲我俩的方向来的?
      “狗日的!”
      我大吼着让胖子掉头,胖子立刻打方向盘、踩油门,哪儿知车子还没挪地儿,车轮就先陷到了沙子里头。
      胖子当即破口大骂,几乎把玉皇大帝到土地老儿都给问候了个遍。眼瞧风暴越来越近,他跟疯了似的转着方向盘,可这车子就是钉在原地,一动不动。
      我两眼一闭,任风沙顺着窗户往身上拍,心说死了算完球。只是胖子这回跟着我,可算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也不知道待会儿到了底下,他的列祖列宗会不会邦邦两拳把我从阴曹地府给打到十八层地狱去。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想象中被龙卷风撕碎的场景始终没有发生。我听着胖子一会儿骂娘一会儿求爹居然莫名被壮了胆子,心说大不了就是见黑白无常么,死都死过了,屁大点事儿。
      于是我做贼似地睁开眼,看到原应该是风眼的位置,出现了一个人。
      那人穿着从头罩到脚的麻布斗篷,斗篷宽大的帽沿垂下来,遮住了他大半张脸。
      阴曹地府再穷也不会穷到哪儿去啊,就给黑白无常穿破麻布?怪寒碜的。我心里想。
      我就这么愣愣的瞧着那人,恰好这会儿胖子也睁了眼,他估摸着我俩应该是已经翘了辫子,一套说辞张口就来。
      “呦,您亲自来收人啊?给咱通融通融呗,我跟这病秧子跑了几天了,就想来看个风,不曾想命丧黄泉、含恨离世,上有老下还等着有小就算了,可我俩这一路连热乎的都没吃上几口。想着您老人家也不急这一会儿,不然先去光顾光顾别家,好歹让我和兄弟吃顿热饭再上路……”
      胖子还要再说,却见那“黑白无常“抬起手臂,冲着西边儿指了指。
      往西边儿去有个镇子,这是在给我们指路。
      我忍不住又打量起这个怪人,目光扫过他的麻布斗篷和脚边龙卷风留下的一片狼藉,随即猛地想起了儿时爷爷讲过的故事。
      “在大漠深处,有一个穿着斗篷、会驭风的人。”
      “每一次风起,都是驭风者的哭泣。”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我不是什么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但也没有对一些怪力乱神深信不疑,这会儿忽然见到故事里才有的东西,一时觉得这是苍天仁厚悲悯,看我年少悲惨,终于舍得施展神通垂怜我一二,让我今儿个开足了眼。
      “嘶,这黑白无常还挺通人性的哈。”胖子也看到了那人的手势,诧异道。
      我忙撞了胖子一记,生怕他再逼叨几句没个正形的就被外面的人吹个神魂俱灭。
      其险如此也,但我这人好奇心重的不行,碰见点事儿都是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不可的,现在撞见了这么一奇事儿,更是心里直泛痒。
      “这位小哥,”我干脆冲那人喊道,“现在天都黑了,路难走的很,我俩要是待会儿一骨碌栽到坑里头,那可就得两腿一蹬去见阎王爷了。小哥,救济救济我俩,能成不?”
      其实这天压根儿没暗下去多少,真黑了还有车上的大灯照路,哪儿能说掉坑里就掉坑里头。我完全是在张嘴说瞎话。
      那人瞧了我一眼,又低头瞧了瞧我的车,沉默不语。
      我心里庆幸当时图了便宜,买了辆看起来就有上气儿没下气儿的二手越野车,估计这会儿还真有寸步难行那回事儿。
      胖子到底是憋不住话,凑过来问:“天真,这人到底什么来头?”
      “驭风者,嗷嗷哭两嗓子能把咱俩天灵盖都给吹飞了。”
      “啥玩意儿?科幻小说看多了吧你。”
      “啧,问问不就知道了,拐上车再说。”
      “诶不是,你怎么整得跟人口贩卖似的?”
      “去去去,这叫格物致知。”
      我推开胖子,从车窗探出脑袋,对半晌没个动静的人又喊道:“小哥,一起走不?”
      然而这时狂风骤起,整辆车子被风掀上了天,我惊呼一声,脑袋砰的一声磕在车窗上,顿时头晕眼花,心中却在想还好系了安全带,不然今儿个就要被甩个没影。
      我正天旋地转的厉害,这风却又停了下来,哐的一声又跌回了地上。我和胖子登时屁股离开了椅子往上飞,又被安全带给扯了回来,勒的我差点儿把胃给吐到车里。
      我只听车门一开一关,方才十几米外的人已经坐在了后座上,车子也飞出了先前陷入的沙坑。
      “东南方向有地方过夜。”那人开了口,声音清冷。
      但我和胖子已经顾不上了,一句道谢还没说完就又趴着车窗吐了起来。
      “我现在他妈的相信他是驭风者了。”胖子虚弱地趴在方向盘上,神情恍惚。
      我有气无力的勾了勾嘴角,心里大骂特骂,并转身从后座的小哥竖了个拇指。
      “小哥,牛逼。”
      我们朝着小哥说的方向开了半个多小时,路上问的口干舌燥,这人也就吐了仨字儿——“东南边”出来,随后就跟哑巴了似的,再也没吭过声儿,直到天边只剩一点暗橘色的光边儿,他才又吐了个字出来。
      “停。”
      这是一片相连的小沙丘,黄昏的余光倾洒在沙丘的脊梁上,歪斜的影子延伸了很长,围绕着简陋破败的小木屋。
      我和胖子趁着最后点光亮倒腾了营火,等再顾得上打量周围时,小哥早没了影儿。
      我打发胖子去捣鼓帐篷,自个儿绕着沙丘转了小半圈儿,最后在火光映不到的地方看到他正双手抱胸,闭目养神。
      这人坐在阴暗处,穿着块儿破麻布,却遮不住一身的清冷气儿,掩不住高挑有力的身形。
      就好比一颗压了雪的苍松被围了一圈儿烂盖儿,碍眼归碍眼,但苍松还是棵苍松,挺拔冷冽。
      我上前几步和他并肩坐在一起,他瞥了我一眼,没吭声。
      我恍惚间觉得这一幕熟悉的很,好像在某个梦里,我们也并肩坐在一起,共谈着什么事情。
      但我先前压根儿没来过沙漠,更不认识他,估计是刚才在车上撞出毛病来了,干脆不再去想。
      “小哥,”我喊他,“好歹透露一下芳名呗。”
      哪知他瞧都不瞧我一眼,就耷拉着眼皮儿盯杂草,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
      什么玩意儿的驭风者,这就一闷油瓶子。
      看出来他懒得理睬我,我也上了点儿火来,一个劲儿“小哥小哥”的喊他、拿胳膊拱他。
      哎,好像是被我给弄的不耐烦了,他抬手松了松领子,摘下了兜帽,又跟蹦豆儿一样蹦了几个字儿。
      “张起灵。”
      我愣愣的看着闷油瓶,心想不谈别的,这家伙可真是长了一张下海挂牌一夜五万起的脸啊。
      整天围一个破麻布,也不出去见人,怪暴殄天物的。
      “…那屋是你的吧,”我回过神,指了指不远处可以用四面漏风来形容的老木屋,“你平常就待在沙漠里头?”
      闷油瓶点了点头。
      “你连镇子都不去?”我纳闷儿,“住这儿跟撂天地似的。”
      他摇头:“离得近了怕起风。”
      我不禁咋舌,脑中立时闪过了几条“关爱空巢老人”“亲情幸福人生”“别让等待成为遗憾”的公益广告词,心说这人长了张人间绝色的清冷面,却有一颗碰不得的玻璃心。
      “几百年了,”他略显漠然地望了眼镇子的方向,“去哪都一样。”
      驭风者算不上人类,他们的喜怒哀乐都会牵动空气中的气流。剧烈的情绪对于他们来说不只是大脑对外界信息的反馈,更是每一次的风起。
      我料想他活了许多年,但还是忍不住诧异。这时才意识到闷油瓶已经独自藏匿在荒芜的沙漠中生活了上万个日夜,整日里只能看见无际的黄沙和杂乱的蓬草,远离人群和喧嚣。
      或许那种跨越百年的孤独汹涌滔天且过于刻骨,早已经刻进了这个人的呼吸和血肉。只是靠近都会感到无法抑制的难过。
      我沉默了半晌,才又道:“小哥,江南水乡那边儿去过不?”
      于是那晚我跟被摁了开关的话匣子似的,滔滔不绝得向他讲述江南的城市、车马、人流,描绘我居住了二十多年的故乡;我讲那儿的小桥流水、温婉佳人和青石板路,再谈及北巷卖豆腐的好婆、南巷扎风筝的大爷。一直讲黄昏时停泊在岸边的乌篷船,新年时连成长龙的红灯笼,放学时街边喷香的葱油饼…
      闷油瓶只是听着,几乎一声都没应,但每次回头看他,我都会撞进一双深邃专注的眼。
      他的眼睛里拥着巍峨高峻的雪峰,又倒映着黄沙孤烟和我的影子。
      也不知道是怎么着,我那时开了口以后简直没完没了,要不是后来胖子大梦初醒,接受了小哥这么个神奇物种,揣了仨烤地瓜过来,我是真觉得自己能一气儿从天黑说到天明,从盘古开天辟地讲到娱乐圈吃瓜看戏。
      胖子拿烧烤的铁签子穿了仨刚从火堆里扒出来的地瓜,晃了过来。
      抛开了傍晚螺旋飞车那一遭,胖子这会儿自来熟的不行,非要给闷油瓶尝尝自己烤的地瓜。这俩人你推我辞、三递九拒,还有来有回的。
      最后还是胖子硬把地瓜塞到了闷油瓶手里,忙不迭的在我身边儿坐下了。
      看闷油瓶还要递回来,我忙对他道:“小哥,说别的怕你笑话,但胖子厨艺功底不假,这烤地瓜的味儿是真的不错。而且这地瓜是我俩来沙漠之前专门儿下地里偷……呸,不是,摘、摘回来的,还新鲜着呢。”
      差点儿就说漏了嘴,我讪讪地摸了摸鼻头,掩饰尴尬。
      “可不是。”胖子拍拍胸脯,得意洋洋地接过话头,“胖爷这手艺上称帝喾,下道齐桓,仅此一家,保管小哥你吃完了今儿晚当即放个响屁。”
      闻言我一边儿剥了皮儿吃,一边大骂胖子恶心人,没个正经场合。胖子哈哈大笑,朝着我挤眉弄眼儿。闷油瓶慢吞吞地剥着地瓜皮,好像眉眼都柔和了不少。
      “诶,还有个事儿。”啃完了地瓜,胖子拱了拱我的肩膀。
      “有事呈奏,无事退朝。”
      胖子冲我翻了个白眼儿,又指了指火堆边儿上的帐篷,说:“小哥林儿晚上跟我和天真睡一块儿呗。”
      闷油瓶立刻蹙眉拒绝。
      “怎么不成了?”胖子又狠撞了我一记,“这帐篷花了我俩大几千呢,五个人睡都嫌地儿大。”
      “再者真是半夜小哥你突然泪腺作怪,那起风也是绕着你起的啊,这风总得有个风眼不是?胖爷我这辈子还没在风眼里头睡过呢。”
      我反应过来,接腔道:“确实,在风眼里头睡一夜,我俩下半辈子都够吹的。大不了睡前在小哥你枕头边儿搁一大喇叭,你半夜哭之前先嗷两嗓子,我跟胖子抱着被子就跑……”
      最后闷油瓶还是拒绝了和我俩共处一室,估摸着是懒得再听我和胖子一唱一和,自个儿揣了我硬塞过去的小黄鸡枕头,一言不发地转身走向他破破烂烂的小木屋,多了只小黄鸡的背影冷漠又滑稽。
      胖子看着闷油瓶的背影,摸了摸胡子拉碴的下巴。
      “我怎么觉着小哥刚刚是在嫌弃咱俩呢?”
      “不是你嚷嚷着要睡风眼吗?”
      “你自个儿不也说要在小哥旁边儿放大喇叭吗?”
      我和胖子吵着嘴,饱含遗憾的钻进了帐篷。
      沙漠的昼夜温差大的吓人,刚熄了火冷气立马就蹿了上来。
      我轻打了个寒颤,在拉上帐篷前又向小木屋那儿瞅了瞅。
      小木屋静立在黄沙上,向后正是星疏月朗,夜色如墨。
      “这回可是真找着风了。”我含混着自言自语了几句,拉好帐篷躺,进了睡袋。
      我向往长风,向往烈日炎炎的千万里长路。我在沙漠中奔跑,去追寻狂风的方向。
      直至长风穿过寂寥瑰丽的沙野,裹着一缕尘黄钻进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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