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多令》明月落阶前

7、第7章

　　琥珀轻手轻脚地推开房间门，话语中都是压制不住的兴奋：

　　“小娘子，您之前跟我说的新点心，就是这道茉莉清茶酪吧。”

　　阮蒹葭正在珍珠的服侍下换上一件质地轻盈的抹胸，又披上了一件中短褙子，闻言笑着看向琥珀：

　　“怎地？你很是中意这道点心？”

　　琥珀点点头，手脚麻利地端出食盒中的木制漆盘，跃跃欲试地催促阮蒹葭赶快尝一尝。

　　阮蒹葭在圆桌旁坐下，拿起漆盘上样式精巧的小银勺，在洁白剔透、颤巍巍的茉莉清茶酪上轻轻舀上一口。

　　吃完后，她用帕子拭了拭唇角，故意对着琥珀夸赞道：“入口即化，奶香馥郁。中间又留有几分茶叶的清香，倒不显得腻人。似乎还有茉莉花的香味在唇齿间萦绕、经久不散呢。”

　　阮蒹葭每多说一句，琥珀的眼神就亮上一分。

　　她克制不住地问道：“是不是就像咱们鹿鸣苑，满院子里的茉莉花香？”

　　阮蒹葭故意沉思了几秒，之后煞有其事地点头：“听你这么一说，确实有几分像咱们院里的茉莉香了。”

　　听见这话，琥珀整个人都开心了起来。

　　她这番情态，倒是惹得阮蒹葭不好意思再出言逗弄。只是和珍珠相视一笑，忍俊不禁地对着琥珀说道：

　　“行了！知道你想吃，不知内情地、恐怕还以为我平日里亏待你了呢。这还有两竹筒节未用过的，你和珍珠一并分了吧。”

　　琥珀憨憨一笑，和珍珠一并福身行礼，又齐声道：“多谢小娘子。”

　　阮蒹葭扬了扬手，站起身，示意她们不必跟来，便打开房间门、走进了鹿鸣苑中的小书室。

　　前文有提及过，阮蒹葭是和兄长们一起被阮彦带着开蒙的。

　　因着江氏嫁妆丰厚，外祖家又格外疼爱这个唯一的孙女儿。所以阮家在打小对于阮蒹葭的培养上，自是不遗余力。

　　在阮蒹葭年过七岁，不再适宜与小郎君们同席之后，阮彦和江氏便为她延请了诸多方面的教习先生。

　　从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到女红针线无一不包含在其中。

　　闲暇时间，阮蒹葭还得跟着江氏学习怎么打理内宅事务、管理家中帐册。

　　所以说，从这些需要学习和巩固的功课上来看，阮蒹葭也并不是镇日里都得闲的。

　　走进书室之后，阮蒹葭轻轻掩上了房间门。

　　因着在这个时候，阮蒹葭并不喜欢被人扰乱思绪，所以鹿鸣苑中上下仆从都会默契地不选在这个时候前来打搅。

　　阮蒹葭行至檀木书桌前，挽起衣袖、仔细地将砚条磨出墨来，然后执起一支兔毫笔，在宣纸上洋洋洒洒地快速默写了起来。

　　这也是她突如其来的灵感。

　　虽然距那日看见《宋史》一书，已经过去了大约两日时间。

　　但对于阮蒹葭来说，凭借着过目不忘的记忆力，她将《宋史》一书的内容默写、誊录下来还是不算难的。

　　梦中得见这本书的时候，阮蒹葭还少了许多的真情实感；倒是后来的“阮三娘”一梦，让她得以印证书中内容，也全然相信了、这就是未来的历史。

　　因而，当笔下的一字一句逐渐成型，阮蒹葭也不再像局外人似得、雾里看花地旁观着这段历史。

　　在知晓这就是有关于未来的记录之后，阮蒹葭再看这些文字，就严肃认真了不少。

　　一口气不停歇地研读完从宋太祖到宋怀宗的三百余年史实，她的心中像坠了铁石一般沉重。

　　靖康二年，金人南下攻破首都东京，掳走钦宗、徽宗两位官家，大批宋人不愿做亡国之奴、只得逃向南方。

　　阮蒹葭轻眨眉睫、默然了好久，一会儿庆幸自己身死的时候尚且无子；一会儿又担忧起次兄阮令望和他的家室、以及外祖一大家子，能否嗅觉敏锐地避过这场兵祸。

　　而在兵祸之后呢？看之后的金国来势汹汹，宋朝避居南方又安得宁静？

　　虽然通读秦汉隋唐史书的阮蒹葭，知道在前朝的历史当中，王朝更替委实算不上一件稀罕事。

　　可若是身处棋局当中呢？谁又能真正做到旁观者清、波澜不惊？

　　况且，现在的阮蒹葭还只是一个闺阁中的小娘子。

　　并没有直面过任何一场战争的她，纵然懂得“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的道理，却还没有办法想象出这其中的惨烈与绝望。

　　要知道，即使在“阮三娘”短暂的一生当中，她也是生活在仁宗治下的和平盛世。

　　而有些经历，都是需要时间去慢慢教给阮蒹葭的道理。

　　阮蒹葭目光复杂地看着手中墨迹未干、厚厚一叠的纸张，揭开琉璃灯罩，拿起灯罩下的蜡烛，将默下的《宋史》书稿掷在铜盆当中付之一炬。

　　她心里清楚地知道，这些东西是绝对不能够为外人道出的。

　　否则，若是被有心人告上一状，等待阮家的、绝对不会是什么好下场。

　　熊熊的火势在顷刻之间，就将费了阮蒹葭大半天心血的《宋史》完全吞没。

　　她的面容隐在火光之中，明明暗暗、只叫人看不真切。

　　在亲眼盯着这些书稿，最终被焚烧成了灰烬之后，阮蒹葭错开眼，原地站了一会儿，终于打开了书室的门。

　　刚推开房门，阮蒹葭就看见了守在此处的珍珠。

　　珍珠也许看出来了阮蒹葭的情绪不对劲、也许并没有看出，她只是温柔地笑着，询问阮蒹葭：

　　“小娘子，琥珀已经去小厨房吩咐晚膳了。咱们先用晚膳吗？”

　　阮蒹葭望着珍珠脸上熟悉的笑意，一时有些阴郁的心情也慢慢舒展开来。她心知，有些东西若是要改变，靠的并非朝夕功夫，便也笑着回复。

　　“琥珀在这方面向来是一等一积极的。听你的，先用膳吧。”

　　阮蒹葭领着珍珠往外走，没走两步就看见了刚出小厨房的门、端着托盘过来的琥珀。

　　阮蒹葭微笑着赞道：“做事还算利落。”

　　话语中含了不少调笑的意味。

　　待琥珀走到身前，主仆三人便一并往正房去了，短短几步路上的欢笑声倒是没有停下。

　　.

　　这厢说完了阮蒹葭一处，便来说说午时归家的陆汀州吧。

　　陆汀州在阮家用完午饭回到陆家之后，刚进家门，转身就看见了放下绣棚、从正房中走出来的唐氏。

　　“汀州回来了？今儿这趟怎么这么晚？可用过午饭了？”唐氏走上前问关切地询问道。

　　陆汀州面对着唐氏，脸上惯常带着的温和神情、都显得真实了不少。

　　他先是掩上家中的门，然后不急不徐地回唐氏的话：“娘不必担心。我今日去书坊买笔墨纸砚的时候，刚好遇上了阮小娘子。”

　　唐氏明悟：“可是你阮彦先生家中那位小娘子？”

　　“嗯。”陆汀州回答道。

　　“哦，原来是这样。”唐氏点点头，又像想起来什么，说道，“对了，今日有一位姓吕的同窗过来寻你了。娘说你去书坊了，没有耽误你的事儿吧？”

　　陆汀州一听见姓“吕”，就立刻反应过来找自己的是谁了。

　　他看着唐氏眼中流露出的不安神色，笑着安抚道：“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学堂难得休息一日，他想约我出去一趟罢了。”

　　听完陆汀州的解释，唐氏慢慢放下心来。

　　“那就好。对了，你手上拿着的是什么？怎么你到家这么久还不舍得放下来呢。”唐氏惊讶问道。

　　陆汀州低头看看自己手中拎着的食盒，哑然失笑。

　　他揭开盒盖，露出中间用竹节盛放的茉莉清茶酪，解释道：“师母说是家中新研制的点心，不值当什么。娘拿去尝尝。”

　　唐氏点点头。

　　陆汀州和唐氏母子二人正要转身回正房的时候，唐氏抬头看了看走在自己身侧、美如冠玉的儿子，心中升起的骄傲情绪让她脸上不自觉地染上笑意。

　　但没过多久，唐氏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陆汀州敏锐地偏过头来，表情中恰当好处地露出些许疑惑。

　　唐氏心中还抱有几分犹豫，却不想撞上了陆汀州询问的眼神。

　　良久，她好似下定了决心一般，强装镇定对陆汀州说道：“今日上午，不光你的同窗来了。他走后没多久，苏家的管事也过来了一趟。”

　　陆汀州脸上的神情，在听到“苏家”两个字的时候，在一刹那间表现出了冷厉和漠然。

　　他眼神沉沉，带着几分摄人的压迫感。

　　唐氏为陆汀州的表情变化感到心惊。

　　她虽然心中一直隐隐有预感，陆汀州并没有他向外人表现出来的那般温良无害，否则也不会安然无恙地护着寡母走到今日。

　　但唐氏也着实没想到，光是提到“苏家”，就会让他产生这般大的感情波动。

　　唐氏一直认为，三年的时间，足以让陆汀州对苏家释怀。

　　她一时间沉默下来，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反倒是陆汀州，慢慢收敛起脸上沉肃的神情，重又回到那个温和有礼的少年郎君，问唐氏道：“娘，苏家这时候来人，是为了那桩婚约的事吗？”

　　唐氏这时候也顾不得刚刚发现，陆汀州对苏家观感极差的事实了。

　　想到苏家，内心的愤懑在她脸上都带出来了一二。

　　“嗯。那位苏管事一来咱们家，就说他是苏家的当家娘子派来的。此行是来向咱们索要当年的定亲信物，说是这门婚事从今往后就不作数了。”

　　说到这里，唐氏气得身子直抖：“可是，可是他们之前在官人面前并不是这样保证的呀？他们明明说咱们陆、苏两家今后做了亲家，他苏世洪之后就会把你当亲生儿子对待。怎么到如今，连这门婚事都做不得数了！”

　　陆汀州将手中的食盒放在正房的八仙桌上，轻轻揽过唐氏瘦弱的肩膀，将她扶到靠背椅上坐下。

　　唐氏坐在椅子上直抹泪，一时怨官人去得太早，一时又恨苏家背弃诺言、无情无义！

　　陆汀州在唐氏面前缓缓蹲下身，直视着她的一双泪眼，一字一句地说道：“娘，苏家当年的行为，还不足以让你看清他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