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多令》明月落阶前

8、第8章

　　唐氏怔怔地抬起泪眼，对上陆汀州不含多少情绪的眼神，一时间竟不敢再说话。

　　良久，她嗫喏着回答道：“我哪里不知道苏家当年的行为有些不妥，我只是，我只是不想让你没了这门亲事罢了。”

　　陆汀州知道，唐氏是因为心中坚信着，自己日后必会走上科举一途，所以才甘愿忍下在苏家受下的千般委屈。

　　只是……

　　“娘，你要明白。苏家当年既可以罔顾我爹的生死，在殡礼上多有怠慢，是为不仁；当年与咱们家定下婚约，又在之后倏然变卦，是为不义。”

　　“这样一个不仁不义之人，你怎么能够奢望他苏世洪，当真能把我同他们家的苏惇一般看待，将来在仕途上提举我呢？”

　　陆汀州神情平静地向唐氏剖析着苏世洪的性情，眼底却藏着深深的嘲讽。

　　唐氏抿抿唇，像幼童知错般低下头：“我知道了。所以咱们家和苏家的这桩婚事，是万万不可能了，对吗？”

　　陆汀州声音不大，却是斩钉截铁、字字有力地说道：“不可能的。”

　　随后他叹息一声，安慰唐氏道：“娘，这桩婚事中的两个当事人，我没有办法释怀苏家当年不仁不义的举动；苏小娘子想必也看不上、我这等身无长物的白身。所以，咱们两家不结亲才是最好的。”

　　唐氏迟疑地点点头，终于收起了心中不切实际的幻想，不再无谓地挣扎。

　　不过，再听到陆汀州的自贬之语后，就算说这话的是自己儿子，唐氏还是争辩道：

　　“胡说些什么！我儿自幼聪慧过人，学堂里的夫子一向对你赞不绝口。你不过是目前看着、处境艰难些罢了！”

　　陆汀州见唐氏真的有些急眼儿了，无奈地笑了笑，心中却为唐氏的百般维护感到暖心。

　　只是两人都已下定决心，在明日苏家管事再次登门的时候，便正式将这场婚约解除。

　　打定了注意，母子二人重又收拾心情，乘着当下的光线正好，各自忙活起来。

　　陆汀州接过唐氏强势地推入自己怀中的食盒，没多说什么，只是捡起其中的一段竹节、便不肯再拿，然后转身去了东厢的书房。

　　临着木窗，陆汀州细细感受着奶酪当中的茉莉香，不期然回想起许多往事。

　　.

　　陆家、阮家和岑家的孩子，当真是一起长大的。

　　阮家是因着江氏陪嫁过来了不少商铺，而岑家和陆家都曾是商贾之家。所以这三家或多或少地，打了些生意上的交道。

　　只是与岑父岑齐曾经一心想走仕途不同，陆父陆既明是全盘接手了父辈的手中的商铺。

　　如果故事只讲到了这里，那么陆汀州和岑子期二人的家底自当是不相上下的。可惜，这些平静美好的日子，都在陆汀州14岁的时候、戛然而止了。

　　大中祥符八年，陆既明在去到开封府视察自家生意的途中，碰巧遇上了被行凶的歹徒劫持的苏世洪。

　　陆既明当时瞧着形势正是敌众我寡，想要去距离此地不远的县衙中求救。

　　却不想苏世洪见陆既明转身欲走，当下一声大喝——“兄台，且救我一救。”

　　就这样，仅带着三二仆从的陆既明撞入了大伙的贼人眼中。

　　之后的情况，大家也就不言自明了。

　　只是，侥幸逃脱的苏世洪并没有主动去上陆家的门。

　　若不是开封府尹在追拿凶手的时候问出了“实情”，恐怕陆汀州和唐氏，到现在都难以知晓，陆既明是因何卷入这场无端之祸。

　　迫于围观众人和堂上府尹的压力，苏世洪咬牙认下了这场救命之恩。掩去事实，七分真三分假地“还原”了当时的情况。

　　只说是陆既明一行人急公好义，主动上前施救，自己才得以苟全性命。

　　他更是当众承诺愿意将自己唯一的女儿——苏婉婉，许给彼时尚且14岁的陆汀州。说是两家自此定下婚约，他苏世洪会将陆汀州当自己的亲生子侄一般看待。

　　悲痛欲绝的唐氏尚且来不及接受，陆既明舍她而去的事实。

　　不知前情的她，在泪眼迷蒙中看见了、苏世洪满是诚恳和愧疚的表情，又得知对方正是这次科举中高中的进士。

　　为着陆汀州的前程，唐氏在儿子不赞同的眼神当中，鬼迷心窍地坚持与苏家订下了这场婚约。

　　却不想，唐氏在与年幼的陆汀州扶灵回襄州的这一路上，再也没有见过之前信誓旦旦的苏世洪其人。

　　一直到陆既明出殡那天，苏家都没有遣人来宜城过问一二。

　　好一段时日之后，唐氏和陆汀州才从旁人处不经意得知，苏世洪自开封府一路归乡，并没有在襄州驻留一二。

　　在陆家尚且沉浸在郎君离世的悲痛之中的时候，远在陈州的苏世洪一家子，正在热热闹闹地办着贺喜宴呢。

　　唐氏听闻这个消息，瘦弱不堪的身子一下子就撑不住了，当场就晕倒了过去。

　　醒来之后的唐氏，对苏家是又恨又怨。

　　她深深地信赖着自己的官人，知道他不会轻易违背对自己许下的“定会见机行事”的诺言，从来更不是一个性格鲁莽冲动的人。

　　只是苦于找不出苏世洪陈词中的丝毫破绽，唐氏又想要在汀州长成之前、为他寻来一家庇护，这才含恨答应了苏家订亲的请求。

　　却不想到头来，苏家竟是这样无情无义、没有心肝的一大家子！

　　时隔三年，唐氏终于再次见到苏家人。

　　她克制住自己内心翻涌的情绪，与对方好言相待，却只换来了苏家管事仿若施舍般、轻飘飘留下的一句“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唐氏简直不敢相信，这三年时间、却是付了一场空！

　　这也是她为何一时间情绪波动，如此之大的原因了。

　　以上就是陆家和苏家全部的渊源，也是陆汀州为什么不愿对外承认婚约、三年来从不肯主动去苏家询问婚事一二细节、又爽快应下解除婚约的原因。

　　陆既明出事的时候，陆汀州虽然还只是一个半大少年。

　　但自幼与父亲感情深厚、深知对方秉性的他，自然也同唐氏一样，对当年的案发经过、至今仍然抱有疑虑。

　　而面对着从那场灾祸中唯一逃脱的苏世洪，陆汀州又怎么愿意乞得苏家庇护、心甘情愿娶苏小娘子为妻呢？

　　更何况，若是苏家对自己家中事务当真上心，当年就不会发生陆二叔强夺家产的事了。

　　陆既明离去之后，陆家名下所有的商铺一时间群龙无首。

　　恰在此时，之前一直被兄长的优秀压下一头的陆且哲“挺身而出”，接手了陆既明为之奋斗大半辈子的所有事业。

　　并借着父母长辈已逝的理由，交结族老、强硬要求与大房分了家，趁机带走了陆家所有盈利可观的铺子，只给唐氏和陆汀州留下了一堆虚有其表的空壳。

　　在当时，因着这到底属于陆家的家务事，包括阮父在内的“外人”，纵使与陆既明交情深厚，却也不好过多干预。

　　所以也只能让陆汀州他们生生吃了这个硬亏。

　　可是苏家不同。

　　在当时，若是已经高中进士、在襄州的邻州郑州任父母官的苏世洪有意过问一二，陆且哲顾及着这是陆汀州未来老丈人，自是不愿意将两家的脸面彻底撕破。

　　就这件事而言，其实陆汀州并没有怨怼过苏世洪。

　　毕竟，在他看来，与二叔较量的这一场，确实是年幼的自己技不如人、虑事并不周全；这也是生性大气、不拘小节的父亲给自己上的最后一课。

　　——‘防人之心不可无。’

　　在这之后，唐氏因为顾虑着官家颁布的发解要求——“工商杂类不得应举”，她并不愿意决意科举的陆汀州承担任何风险。

　　母子二人便商量着将分到手的铺子一一转卖，置换成真金白银存放了起来。

　　而这么些年过去，陆家当年靠着卖铺子存放下来、为数不多的银两，自然所剩无几。

　　为着陆汀州将来进京赶考早做准备，唐氏在这三四年间，依靠着一手顾绣，倒也攒下了不少体己。

　　只是不到陆汀州考试的关键时候，唐氏是绝对不会动用这笔钱的。

　　陆汀州则是瞒着唐氏，倒也时不时卖些诗文、字画给书坊，用来贴补家用，盈余还算得上可观。

　　以上所言，这也就是陆家家中境况，在这几年间，从表面看，远不如岑、阮两家的原因了。

　　.

　　陆汀州从往事中收回思绪，并不想再对过往评价些什么。

　　他知道，自己能够把握住的，只有当下和未来。

　　陆汀州仔细地研好墨，铺开纸张，将之前和学堂中的蒋夫子一起挑选出来的五卷诗、赋、文、论，重新在纸上誊抄了一遍。

　　虽然他在行书和草书上也颇有天赋，但为了阅卷者的便宜，陆汀州只是规规矩矩地用楷书将全文抄写到底。

　　细细观来，虽都是楷体，但陆汀州的字较旁人而言，却是字形正倚交错、跌宕有致，笔底自有春风之意。

　　誊抄完毕之后，待到墨迹已干，陆汀州便将这些纸张们整整齐齐地叠放在了一起。

　　这就是陆汀州预备投向州府的“公卷”了。

　　北宋初期的科举，继承了唐及五代的“公卷”、“公荐”相关制度。虽□□、太宗两位官人对“行卷”之风多加申饬，但至少，在陆汀州参加科举的这一年里，还是有“公卷”一说的。

　　整理公卷的动作间，陆汀州又想起了今日下午上自己家门拜访的吕岱。

　　他沉思了一会儿，心中猜测吕岱应是为了结保一事而来，立时在脑海中将相识的人过了一遍，想要筛选出适合这“保头”的人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