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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北斗错落长庚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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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禀岐王,玄策军今日不知怎么,打了起来”
她高坐于主位,执起桌案上的一盏茶,缓缓吹去浮沫而后轻抿一口。
未表喜怒,便有臣子替她讲话。
“这点小事,用的着来禀岐王吗?”
她看得清,那臣子趾高气昂。
倒是比她气势更足。
兄长封王不称帝,是因为没有称帝的资本,贸然行事,必会遭受民怨。
但开府置官,称嫂嫂为皇后,已然是帝王规格。
一个名号罢了。
岐玄策军是兄长仿唐廷神策军,太宗皇帝所领的玄甲军而来的名字。
玄策乃是岐国第一军,拱卫凤翔,护一方百姓。
“天下事皆民亦,孤乃岐民之君,不该管吗?”
她受西北风沙多日,嗓子沙哑了些,现在还未好。
还行,多了些威严。
她从容站起,走下九阶台,扶起那玄策将士。
环视周围群臣。
“而后,我望诸位臣工在做事说话前,先想一想,是否上对得起我,下对得起亿兆万民。”
片刻,她就无法见到他们的脸,只能看到那弯着的朝笏了。
她无奈一笑。
“自今日起,凡我岐国之臣,上朝坐着听,坐着讲,与我坐着论这国家大道”
她挥袖而去,六合靴抬起,留一阵清风,再坐上王位。
得群臣最后一次跪拜。
“殿下贤德!”
她想到了古事,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燕昭王为招揽贤士修黄金台。
她能不能照猫画虎呢…
“此前我过于任性,未听诸卿忠言,更是杀之以逆耳,这段时间,我深感悔悟,已下轮台罪己诏公之于我岐境内。”
烽火乱世民不聊生,她欲仿古人,在凤翔府中修筑黄金台,收揽贤士,论政,可取,论兵,可取,论天地,可取,论算术,亦可取,不论这出身,不论来自何方,不论擅长何物,能者尽可取。
“岐王下轮台罪己诏!”
骑马的内宫侍者大喊。
百姓均感震惊。
“这千百年可是只有四位皇帝下过罪己诏啊…”
无论是正在摊前吃饭,
还是正做着事忙着活的百姓皆跑到城门凑热闹。
小孩,年轻人,老人都有…
人挤人,恨不得凑到那纸上看清字。
“训曰:吾昔每以己好做事,有忠臣谏我,毋自尊大,毋以伤人,吾以喜怒诛其,且言其过”
她亲眼看见兄长将劝谏的忠臣就地诛杀。
那位臣子并没有说错任何话。
只是兄长不爱听。
打仗时,有人劝兄长不要逞匹夫之勇,不要去得罪朝廷,兄长亦不听,道那人祸乱军心。
无中生有的罪名。
又寒了多少人的心。
“我之过也太多,于佛前忏悔,愿诸君谅我”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朝臣惧岐王怒而伏尸,故多年再无人敢讲实话,为百姓办实事。
“今日在百姓前,复其名号,与之家抚”
太晚了,她只能尽最大的努力去补偿,希望这不算迟吧。
“日后,当以愈天下为己任,且以百姓之愿为己心,如臣有言,可直言,假令百姓有言,即径见我”
太宗皇帝陛下有魏征,因为他宽宏大量。
宽宥古来帝王做不到的东西。
贞观之治,五百载乱世收场。
开启这巍巍大唐,万邦来朝。
各国使节拜太宗皇帝“天可汗”。
“吾欲建黄金台于凤翔,无问所从来,不论所长,能者皆取金,入吾岐国堂”
王座之上,她还她的臣子一礼。
“众者,孤唯德以入之准则,能者可居上,庸者择其下”
德行,是做人的根本,有德有才,可到这上位来,为国,有德无才,便去下位,护佑一方。
她摸着这厚实的王座,紧捏着王服。
人人都说啊,一将功成万骨枯,这王座底下是万民的血与泪,它不是金色的,是鲜红的。
“岐国我者,君之所同,愿当戮力同心,不负大好河山”
“什么意思啊?”孩童不懂,用稚嫩的声音问着他的阿爷。
“岐国,是岐王的,更是我们的”他的阿爷摸着他的头,欣慰地笑着。
底下的臣子终于收起了那幅惶恐不安,有人激动地抹泪,朝天地三拜。
“孤在位一日,除犯谋逆、贪墨腐败等死罪,一日绝不轻易言杀文官、武将。”
………………
“玄策军各位弟兄是怎么回事?”
她带兵多年,多次与将士共同吃食。
军中人人熟知她的声音,尤其是几位军中长官。
他们被问的红了脸。
有位军官支支吾吾回答道。
“不过是打了几次,这头不服那头,那头不服这头的,这才,后面又闹又吵的。”
这军旅汉子也会因这点小事打架吵嘴。
她向来在王府内感觉不到生活的烟火气息。
今日还颇觉得有趣。
“谁赢谁输啊?”
同她亲近的军官半天无话。
“臣赢了”
她觉着好笑,拍了拍他的肩膀。
“兄弟之间没什么不能解的。”
“本王代你做东,请输了的弟兄吃顿好的,大家一起吃一顿饭后啊,还是好兄弟。”
如此,便未惩未罚处理好了军队里的关系。
结局倒是那赢的一方学着廉颇、蔺相如做起负荆请罪来了。
……………
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把百姓的命看得比自己的命重要的多。
她无意间的一席话,为黄金台引无数人才。
“河南道兖州人张钊為擅鲁班之术,今取黄金,愿入岐国朝堂,为岐王造世间利器”
“河北道魏州人王莜行擅兵道,今取黄金,愿入岐国朝堂,为岐王出谋划策”
“陇右道秦州人李醴梵擅占卜,今取黄金,愿入岐国朝堂,为岐王卜尽天下之事”
…………
短短数月,招揽无数人才,岐国朝堂臣子可坐,岐王招贤的名声已经弄的天下人尽皆知,大帅必对她会又起杀心,遂告之于民,三年开一次黄金台。
“本王,拜谢各位。”
……………
“岐王这儿倒是人才济济啊”
果不其然,他还是来了…
她与几位新入朝的臣工聊着,不良帅破门而入。
眼见着他将手中的碎片弹起,直指那位擅占卜之人的命门。
她赶忙催动内力,瞬息之间,手指夹住了那块碎片,挡住了不良帅的伤害。
“殿下!”其余几人纷纷站起,咬牙切齿。
不良帅见此冷笑,未理他们,低下头附耳对她言。
“这几日,本帅才发现则天皇后是没有这般胸襟的,岐王啊,可惜,你生错了地”
这话,何意?
她不懂,也不敢去揣测。
一阵痛感传入脑中,她虽戴了手套,却还是被那碎片划伤,血不止地滴落。
如残叶溅血,给地面留了一抹红。
“听闻岐王新收的贤士中,有位先生擅占卜,可否引出一荐?”
李醴梵,她对他点头示意。
少年剑眉星目,身形笔直如松。
“这位大人,敢问有何指教?”
这擅占卜的少年名字有些特色,取醴为二字,意味甘泉,取梵为三字,意味寂静…
大帅,想到那人了吧,毕竟他二人名字所携带含义何其相似…
“当然是,卜卦。”
少年瞳孔一缩,她也跟着感到惊讶。
“你便尽自己所能。”
少年点头道好。
“他若伤你,本王当拼死护你周全。”
无风起落叶,她不知百年前亦是这样的光景。
不良帅手指那落下的叶片。
“以此,为卜。”
少年拿出袖口里的三枚铜钱往空中轻抛。
“辛未,坎下坎上。”
“流水相继,潮涌而来”
“险上加险,险阻重重”
李醴梵对不良帅抱拳。
“您要卜的那人,命运坎坷,生存艰难。”
她神色一紧,莫非卜的是这流落的李唐血脉?
“这是一解。”
铜钱再一次落在桌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壬申,乾上离下。”
“仰恶扬善,尊奉顺天。”
少年紧蹙眉头,迟迟不语,轻喃:“讼卦,有生,奇怪,生在人,也在国。”
听不懂…
她望向坐于对面的不良帅。
“而后破立,死亦成活。”
不良帅蹲在那卦象前,笑得可怕,笑得苍凉。
……………
待不良帅走后,少年终是忍不住喷出一口鲜血。
她急忙从怀里掏出帕子:“怎么了?”
“臣已预知数年后的天机,受天道反噬。”
李醴梵猛地抓住她的手,凑近她的耳旁。
块然一石,谓他人父。
统二八州,已非唐土。
反兆先多口,出入皆无立。
系铃自解铃,父亡子亦死。
“一阳两阴,阳实阴虚,我们不仅卜的是人,更是天下运,依方才那人实力,已有与臣同样的预测,中原土地落入外族之手,这是千百年没有的国耻!前路凶险但向死而生,他是转机,您是生机,您答应臣,一定要坚持下去。”
他抓得她生疼,面前之人眼眶通红,满面的泪水,额头青筋暴起。
“你先松手,我找太医来救你。”
谁料他抓得更紧,将王服生生抓出了窟窿。
“来不及了,您答应臣一定要坚持下去,答应臣!”
她没做多想,应了少年的话。
深秋的夜晚,流星陨落,照亮一方岐土。
…………
太医说李醴梵五脏六腑均碎。
这便是卜尽天下事的代价吗…
李醴梵口中的“他”指的是不良帅还是李唐遗孤…
她看向方才还在同她讲话,让她坚持下去的少年,此刻已没了生机。
一具冰冷的尸体,躺在冰冷的床上。
她的双手颤抖不止。
究竟是她代她岐民受苦,还是岐民代她受苦…
不良帅无事,是因为他早就脱离了天道。
李醴梵身死,是因为他还在天道管辖之下便行窥探之术。
未点油灯的凤翔府,夜晚更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什么都看不清。
她爱极了这种感觉。
就像将自己置身与虚无缥缈的宇宙中一般。
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
“五十年前的今天,秦王破阵乐曾在这里奏响。”
是嫂嫂的声音啊。
安静的夜里,尤为响亮,也更为动听。
“让一群唐将在崩溃的边缘重拾希望。”
她知道这个故事,太神话了…
“我的母亲就是其中一名舞乐者。”
谁说百姓心中无亡国之恨,谁说这世道之人皆如商女,隔江犹唱后庭花。
“阿娘与我讲到当时的那场宴会,震撼不已。”
谢公在东山,朝命屡降而不动。
五十年前。
大厦倾颓时,那位坐在她如今位置的凤翔节度使,以奏破阵乐。
歌且谣,意方远。
投降黄巢的士兵泪流满面,唤醒了更多人,整个凤翔的百姓请血书,愿与唐同进退共存亡,撑起这片天地。
凤翔十万守军决不投降,誓死抵抗,护卫唐王朝最后的血性与尊严。
东山高卧时起来,欲济苍生未应晚。
这是史书的一笔绝唱。
太宗皇帝不服长生药,道生死有命,顺天道崩殂,却是虽死犹生,挽救了风雨飘摇命悬一线的唐王朝。
“人的一生得顺天道,但绝不能顺天道,而活。”
黄巢起义,席卷整个中原。
那个发生在凤翔的奇迹,向后世人言。
人定兮胜天。
“受律辞元首,相将讨叛臣。”
“咸歌破阵乐,共赏太平人。”
嫂嫂坐在她身边,哼起了熟悉的曲调。
深秋下雨频繁,惊雷阵阵。
雷电放出刺眼的光亮笼罩了整个大殿,还有那张在暗处的太宗画像。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她多想回到三百年前的贞观时代。
看看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可以影响三百年后的命数。
“殿下,你明白吗?我们,不是蝼蚁。”
“所谓天机,不过是数万人的想法与轨迹罢了。”
………
她这位嫂嫂随她追求佛道,倒是比她看的透彻。
回鹘部
那个只会念经的僧人好像也是这么说的。
她自嘲,自己这是昏了头了。
僧人除了会念经还会干嘛…
“岐王殿下这一听讲学便犯困的毛病可不好。”
哦,忘了。
还会挖苦嘲讽她。
顺天道,那些开国皇帝也不用起兵造反,等着皇位落到他们身上来好了…
达亦不足贵,穷亦不足悲,不过人生数年。
就像那王建的蜀,她不敢取,自有人取。
她是李姓,却非皇族,顺了不良帅的道,为求自保可得一时之安,绝不会得一世之安。
孤月沧浪河汉清,山川百年依旧。
袁天罡就是拿她岐国当棋子又如何…
毕竟,事在人为。
如今群雄逐鹿,晋地李克用,通文馆李嗣原、李存勖,梁国朱温,玄冥教朱友珪。
岐王是她幻音坊也是她,这么比,真的凄凉悲惨了些…
“大帅要除的人,估计不止兄长一人,这样就好办了”她摸着枚果。
他袁天罡,路漫漫其修远兮。
一头是李唐遗孤,一头是诸侯王爷,且看他如何拿捏这尴尬的分寸。
龙泉,任通文馆跟玄冥教先折腾去吧。
她是袁天罡培养的棋子,也可以
重新布一局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