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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母亲 ...

  •   我的母亲是女支女,妖娆且美貌的女支女。

      据说她是因为在大郡城时,自不量力爬上贵族老爷的床,惹怒了贵族夫人,才被撵到这个偏僻落后的小镇。

      人人都以为玫瑰被移到温室外后会枯萎。但她的美貌是一柄无往不利的刀,轻而易举地撕开了这个落后小镇的平静。

      她是这个小镇第一个真正意义上开门迎客的女支女。

      我对她知之甚少,甚至有关她的一切都是从别人口中听来的,她从不管束我,把我视作透明人。

      为了迎合那些男人莫名其妙的生育情结,她对外宣称自己从未生育,而我是她的侄女。

      所以我从记事起就再也没有叫过她母亲。

      我不知道有多少人相信她这番言词,我只知道,这个行为让女人更恨她,男人更爱她。

      但我不在意,因为我对她没什么深刻的感情,更别提荣辱一体的觉悟。

      我很早就知道装出一副以她为耻的样子就可以一下获得几乎镇里所有女人的好感,她们称我为“聪明人”“知廉耻的好姑娘”。

      我对此感到不屑一顾却也没什么反应。如果真的按照镇里女人框下的规则,安分地,懂廉耻地靠乞求她们偶尔发发的善心过活,我和她活不过第一个冬天。

      极致的美貌如果生在贵女身上,就是引诱入幕之宾的一片勾人絮语,但如果生在穷人身上——如她这般——只会成为人们批评她堕落的首要原因。

      没人会提起她因美貌受到的敌视和觊觎,没人看见她因美貌而被迫承受的罪,人们只会说:

      看呐,天生的女表子!

      她也不是什么都没有教给我,她教我用炉灰抹脸,用盐洗澡,我的皮肤起满了被盐割出的细小伤疤,几乎没人完整地看到过我的脸。

      我真正意识到这是为我好时,是在我八岁那年,最常来找她的那个铁匠男人在后院看到了我,他按着我的胸口撕开了我的衣服。

      我还没来得及心疼我的衣服时,那个铁匠却先跳脚骂了起来,他被我褐红粗糙像癞蛤蟆一样的皮肤吓得不清,提起裤子就急匆匆地离开了。

      落荒而逃的背影像糟红鼻子的老狗。

      直到铁匠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她才从门板后面的阴影里出来,她淡蓝色的眼睛看着我,像是庆幸又像是失望,我读不懂。

      最终她还是从地上扯起我,把我丢上破旧屋子里唯一的一张床——也是她的工作台,然后扔了一套衣服给我。

      在她离开之前,我扯住了她的袖子,和她说:

      谢谢。

      她愣了一下,没有回头,接着甩开了我的手。

      那天我还在屋角下发现了一只小黑猫,我给它取名叫糊糊,和我般配的,不引人注意的名字。

      我希望这样的日子可以一直一直地过下去,我讨好女人,她取悦男人,我们共同养着一只名叫糊糊的猫。

      永远固定程序,不会有让人始料不及的意外。

      但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因为我发现炉灰已经不太能遮住我和母亲颇为肖似的美丽,被盐磨出的细小血痂也脱落,重新露出雪白的皮肤。而盐却再也磨不破它。

      镇里男人落在我身上觊觎的恶心目光越来越多,越来越沉重。女人们也不再对我有好脸,她们阴阳怪气地对我叫道:

      泥娃娃长大啦。

      这时我才突然惊觉,我走上了她以前走过的道路。

      美丽对我和她而言,都像一个诅咒。

      一切的崩坏源于夏神祭的那个夜晚。

      那天晚上所有人都醉醺醺的,除了被排挤在人群之外,根本没有资格去参加祭典的我和她。

      他们拥挤到我们破旧的房前,赤红的面孔像地狱的恶鬼。

      男人们拖走她,留下一部分对我有兴趣的人按倒我。

      女人们拥挤在门外的方寸之地,她们直直地抻着脖子,生怕错过一点我们的苦痛。月光打在她们的脸上,红活的脸颊一片惨白,眼里闪着嫉恨和痛快。

      月光光啊心慌慌,天母亲啊撒辉光……

      她哀哀的歌声遥遥地传进我的耳朵,是一首不知名的摇篮曲,我从来没有听过。

      我努力地辨认她有时会突然变调的歌声,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沉沦,歌声也忽近忽远,失真地扩散着。

      我麻木地承受着身体的耸动,感受着和着酒气的灼热吐息漫过我身体的每一寸。

      突然我听到一声极细极轻的哼叫,我偏过头去,看到糊糊压低耳朵藏在树后看着我,它墨绿的眼睛映出我狼狈的模样。

      我费力地把食指移到唇边,告诉它:

      嘘。

      我的身体明明不算好,但却一直醒着。等到所有人都心满意足地离开时,天边的月亮已经移到了正空。

      我瞪大眼睛盯着月亮。

      月亮像一团蠕动的白肉。

      她的歌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下了,糊糊从藏身的地方窜了出来,毛茸茸的头顶着我布满痕迹的皮肤。

      我知道此刻应该伸出手去摸摸它,但我太累了,全身像一滩流动的淤泥。

      她的身影从院子那头摇摇晃晃地趔趄着出来了,她看起来也好不到哪去,甚至比我还要凄惨一点。

      看着她狼藉的身体,我竟有一种看着自己的荒唐错觉。

      然后她俯过身拥住我,低低地哭泣,喉间含糊着破碎的语段,滚烫的泪珠从我红紫一片的脊背滑落。

      第二天醒来时,她刚从郡城里回来,手里攥着一本黑色封皮的小书。只看了一眼,我就头疼得想要死掉,但她好像浑然不觉。

      她把书放在橱柜上,走过来抱住我,轻轻地说:“我会让他们付出代价的,我一定会的。”

      她好像破罐子破摔了,不再坚持自己一直以来固守的谎言。

      我感受着从出生以来就很少体会到的拥抱,低低地嗯了一声。

      那次我不知所云的谈话后,她开始疯狂地接客。那张木板床上几乎一整天都有意乱神迷的人交织着互相的身体。

      休息不到十分钟她就又会出门靠在门板上,妩媚地绕弄着长而卷的棕发,像一只不会唱歌的塞壬。

      镇上的人都说她疯了,但我知道她没有,她的眼睛比任何时候都要明亮,我大概能猜到是什么点燃了她。

      但我又有一种预感,我觉得她像是在做什么危险至极的事,这份危险远远超过我和她人生的广度和宽度。

      很快她怀孕了,为此她闭门谢客。

      找她找得最勤的几个男人整日处于惶惶然的状态,他们害怕负责。

      然后她将自己关闭在了昏暗无窗的房间,每天由我把饭菜放在门口,她说她为了养胎不方便出门,我习惯了遵守她的命令,所以我没有提出异议。

      这也许是她复仇计划的一环,但我不确定。

      开始几天我还照做,但我很快意识到这不对劲。所以在第四天的时候,我把饭菜放在门口,安静地等待她出来取。

      门内传来窸窸窣窣,生物移动摩擦的声音。

      “吱呀——”。

      门开了。

      门内的黑暗里探出一截干瘦的手臂,几乎只剩一层皮松松地挂在骨头上,指甲长得很长。

      她像是感受到了我没有离开,于是迅速地收回手,想要把门关上。

      我比她更快,手肘撑住门板,两相对抗之下,我发现,她的力气很小,几乎可以算是没有。

      我直接推开了门。

      真正走进后,外面的阳光打进小屋,看到她现在的模样,我才真切地直面她所做之事的危险程度和诡异程度。

      不过四天时间,她的肚子已经膨胀到如同即将临盆,肉瘤一样的肚子垂挂在她的躯干上,被撑得半透明的肚皮下隐约可以看见搏动的血肉。

      她的四肢干瘦如秸秆,骨棱棱地支起。

      肚子的负荷让她无法正常行走,她是用手掌和膝盖,跪爬到门口的。

      阳光猝不及防地照在她的脸上,她的瞳孔缩小到了正常人一定达不到的程度,像一粒黑粟,钳在白色的眼珠上。

      她愣愣地看着我,反应尤为迟钝。

      很难说清我究竟是什么感受,就像是血液上涌,头皮要被沸腾的血顶破。如果她所说的报复必须通过这样的方式达到的话,我宁愿到此为止。

      委屈也好,痛苦也罢,都比成为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要好。

      我看着她一膝一肘地退回暗处,瞳孔放大到正常的大小。

      打掉这个东西,我说,同时去伸手够她。她更加缩紧身体,脊背死死贴在墙上。

      她被阴影笼罩住显得暗淡了不少的眼睛切切地看着我,她请求说:这是唯一一个能让他们付出代价的方法,他们毁了你。

      我不在意。我说。

      她却像突然按开了什么开关,腾地立起来,干瘦的腿被身体的重压压得趔趔趄趄。

      我在意!我在意!!她歇斯底里地尖叫着,头发乱蓬蓬地堆积在后脑勺,神经质地抖动着瞳孔。

      他们怎么能毁了你!我把你保护的那么好!那么好!她怎么敢把你送进百花楼!!我明明这样保护你了!为什么你还是会被毁掉!还是会去当女支女!

      后半句我听得真真切切,但那确实描述的不是我。我突然茅塞顿开,为什么小时候她对我不闻不问,为什么我被强爆后她又那么真切地痛苦。

      她在透过我看曾经的自己,曾经那个干干净净的自己。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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