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花渡·浮生》长风万里

2、第二章：世有无常

　　凌津村小，不算海涂，村头到村尾不过数百丈，人口不足二百。以村名为姓的凌氏，则占了村里人口三分之二。
　　凌沅清所在的老凌家，辈分大。祖祖父一辈育有五子一女，皆站立成人，进而成家生子。
　　凌沅清祖父凌才生，是老凌家老大，生二女三子，在村中素有威信。
　　大女与大儿是为龙凤双生，敏而好学，十三岁初，两人童生小试牛刀，捷报惊诧乡邻无数。可惜佳儿秀女未及束发，忽然英姿天妒，双双溺亡于村头的小池里。
　　三女凌叔芬，亦读了几年书。及笄时媒人踏破门槛，后嫁入鹿村上一户家境富裕人家，与娘家隔着半天车程，不远也不近。
　　四儿凌季平弱冠出仕，去了李花城当县令。政令繁忙，少有音讯。前年曾归家祭祖，席上往来村邻相询，方知又迁调去了路远山川阻隔的梅花城当知县。
　　小儿凌幼安志不在读书，好捕鱼撵狗，又喜舞刀弄枪。虽有几分才气，十八岁上考了秀才后再也不肯进学。凌才生怒，劝过、打过、也骂过，终究挨不过小儿执拗。帮他弄了一条船，在海上讨生活。
　　凌幼安气运不错，又胆大敢闯，渔获颇丰。入海不过两年，就建起三间带楼的青砖大瓦房，称得上是凌津村数一数二的好人家。后与海上救援的音娘结婚，生育一女，便是凌沅清。
　　虽然子嗣单薄，但凌幼安性格素来爽利，再加娇女可爱玲珑亦颇有读书天分，祖父凌才生也极宠。甚至还因为孙女五行缺水，名字由期盼后续多弟妹的元清，改为沅清。而凌幼安更甚，每每喝上头时，乐颠颠与众人吹牛，自己考状元多累，找个同样聪明的婆娘生个聪慧的女儿，他安安心心做状元之父！
　　背靠村中大族，小富即安，又有几分官家的震慑。故而纵然凌沅清一家只余孤儿寡母与一老仆，也无人敢轻易欺辱。

　　但村周遭好奇的眼，多言的嘴，却是躲不开的纷扰。
　　唯一的净地，是隔壁村的锦绣学堂。
　　可能被学堂的师长特意嘱咐过，同窗们虽然对小伙伴家中故事各有各的好奇，课间打闹时候却不见他们前来对凌沅清多做打扰。
　　而凌沅清，也得以在这难得的转身喘息之地，聊以寄存她的愁思与迷惘。

　　在迷迷瞪瞪之中，倏忽入秋。
　　距离凌沅清从海涂被发现，已经三月有余。
　　那段的时光，正是焦躁难耐的夏。
　　凌沅清本以为，这三个月，会是她一生之中，最难捱的光阴。
　　可谁料随后的人生反复，远比海平面的波涛更无常更不可思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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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就聪慧的人，一旦努力起来，效果必然更为惊人。
　　没了不经事前整日在附近村头村尾爬树摘果、嬉戏打闹的兴趣，凌沅清更多的时间给了书册。
　　往常名次徘徊在五六七八的凌沅清，一改以往散漫贪玩的习气。不仅学堂上对答如流，连数术都多了耐心，文章卷面亦时有珠玑之句。
　　唯一可惜的是，那个从小就活泼又爱笑的脸，如今除了沉默就是忧伤。
　　学堂众多师长，把凌沅清家变前后这一系列变化看在眼里，欣喜之余，却又不由为之感慨叹息。

　　这日，钱师批复完学生们的习作，正准备归家，不经意却瞧见教室门还开着。
　　探目一望，只见个孤身一人的十岁许垂髫少年。
　　待到走近，才发现少年正是这几月锦绣学堂教师们的心头好，凌沅清。
　　只见她正满脸沉静的提笔端坐在书案前。案上行书已有大半，字体方正谨严，横直舒展。撇捺转顿之间，又隐约有凛然风骨。
　　钱师满意的抚着胡须静立在一旁观看，直到凌沅清写完一页大字，才开口询问：“这么晚了，还不回家？不饿吗？”
　　被老师这么一提问，凌沅清才惊觉肚腹间叽咕作响，想来是沉迷字帖，不知自己已经饥饿多时。
　　凌沅清顿时脸颊飞红。
　　“早些回家用晚餐吧。”钱师抚了抚凌沅清的头，暖声嘱咐。

　　回到家中，只见今日的晚食已经备好：青椒豆芽菜、蛋花紫菜汤、红烧螺肉！
　　略微丰盛的菜肴，更难得的是菜碟中没有凌沅清讨厌的清蒸无骨白肉鱼和水煮盐蒿菜的影踪！
　　“老大人被你二大爷喊去说话了，也快一个时辰了。你去喊老大人回来吧，再不吃饭菜得凉了！”老仆张大娘瞧见凌沅清来灶间转悠，连忙喊她。
　　“好！”凌沅清回了下张大娘招呼，心头雀跃着答应，一路喜滋滋的往二大爷家蹦去。

　　二大爷与二大娘正一人一边端坐在上方的高桌前。
　　二大爷手里端着杯用散碎茶叶泡的茶，此刻正有一搭没一搭的用粗瓷茶盖刮着杯中的茶沫子。二大娘手中抓着一把瓜子，不紧不慢的闲磕着。
　　再看她的祖母，则坐在下方一张小脚凳上。
　　祖母本就骨架大，这些年养尊处优，身躯日渐肥胖。此时的屁股，不仅满登登的坐满了整个小脚凳，还挤出一圈肉。
　　这么坐着，按理一盏茶不到就该难受了。只是祖母却浑然不觉，反而兴致勃勃的说着重复了无数遍的故事。
　　故事的主人公，是她三月前亡故的幼儿与儿媳……

　　不知道说了多少日又与多少人说了无数遍的传言，怎么还能乐此不疲！凌沅清原本喜悦的心情忽然烦躁起来。
　　好在一向懂礼数，她朝二大爷与二大娘行了个礼，道着歉：“二大祖，二大母，张大娘喊我和祖母回家吃饭！有故事，让祖母明天再来讲？”
　　二大娘看似心动，望向二大爷。二大爷却是挥了挥手拒绝：“等等！”
　　祖母也谈兴正浓，又再度接上前面的故事“他二叔啊，我跟你们说啊——”

　　这一等，又是一盏茶时间。
　　肚子饿，心头烦，眼见祖母毫无结束谈话的意思，凌沅清原本喜悦的心情变得厌烦无比。
　　“祖母——”凌沅清忍不住发声，期望祖母听见声音可以主动结束谈话。
　　可惜祖母毫不在意，就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祖母！”
　　再三提醒不了，凌沅清忍不住拉住祖母的一只手臂，连声催促：“祖母，时辰不早了，回家吧。我们快回家吃饭！”
　　许是谈兴正酣，又许是故事正精彩而中断，面无表情的二大爷突然恼怒翻脸，本就瘦削的脸庞刻薄生冷，冷不丁地一甩手中粗瓷杯——
　　“砰”的一下，杯盏并未砸碎，而是茶水泼洒到凌沅清脚上后被重重的磕了一下桌面。
　　“可怜我好好的子侄没了。”二大爷冲着凌沅清喝骂出声——“孽障！叫你娘的魂啊！和你那害了一家的娘一样的德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