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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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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辞舟放慢脚步,略感意外:“崔相怎会在此?”
崔衡好像才想起来一般,道:“哦,回府时路过此地,便来吊唁严大人。”
他接着问道:“沈大人可是发现什么线索了。”
沈辞舟有一瞬的犹豫,九年前他还未到京城,却也并非对谢清与崔衡的往事全然不知。同朝为官几载,纵使外界传言崔衡利欲熏心、不择手段,但凭心而论,崔衡之能的确是当朝第一。
崔氏主支最出色的子弟,从小便展现出惊为天人的才能,出口成章落笔如神。七岁选做太子伴读,十九岁高中状元,十年间一路官至相辅,崔衡在骂声里靠着超常的冷静与雷霆的手段稳坐高位。
他回道:“仵作确在严大人尸身中发现了中毒之兆,此毒攻心,并不多见,还待进一步查验具体是哪一种毒。奇怪的是,除心脏外,尸体上并未发现毒药的痕迹,像是凭空毒发而亡,下官便想到严府来寻找些线索。”
崔衡恍然:“难怪沈大人放下探云楼先奔严府而来,若不是在探云楼中的毒,那府中的确更有嫌疑。”
崔衡知沈辞舟定不会对他和盘托出,至于隐瞒的那部分,其实二人都心照不宣,无非是来自谢清。
他像个虚心求教的学生,继续询问道:“那沈大人接下来打算如何?”
“啊,”崔衡似才反应过来,“莫不是要查看严怀生的书房?”
在院外守着的为学:...
主子的演技真是越来越不走心了,沈大人真可怜。
沈辞舟沉默颔首。
崔衡继续好脾气地问道:“可否允我一起?”
沈辞舟拱手道:“下官不敢。”
崔衡坦然让开半步,对沈辞舟示意:“沈大人请。”
沈辞舟抬起眼,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交接,崔衡一贯冷静晦暗的眼睛对上沈辞舟微带着探究的眼神,一个幽幽如深渊一个温和似冬阳。崔衡唇边难得的带有一丝笑意,沈辞舟分辨不出他的真实意图。
严怀生的书房不大,看上去与普通读书人无异,实在不像朝廷命官的规制,甚至连磨墨的砚台都有些破损了。书案上摆的皆是与钱粮计算有关的一类书籍,随意摊开着,可以看出主人是一个不拘小节之人。
沈辞舟扫视了屋子一圈,走到书案前。桌上有线香残留,他拿过纸袋,装了一些,又将严怀生生前用过的笔墨与纸张各取了少许意欲带回。
另一头,崔衡端详着墙上挂着的飞瀑图。长约三尺的画作上大篇幅的都是飞流直下的瀑布,奇的是,这瀑布高的看不到源头,仿佛从天而降。瀑布前立着一个农夫,仅有黄豆大小,头戴斗笠光脚站在瀑布前,仰头望向飞瀑。高而呼啸的银瀑,渺小单薄的农夫,两相对比,冲击感极强。
画作右下角有一行小字:乾和三年作于书斋。字迹与书房外挂着的书法出自同一人之手。
崔衡叹息道:“想不到严怀生在书画上的造诣不低,倒是个胸有丘壑之人,可惜了。”
书房里实在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沈辞舟细细翻过所有书架,皆没有找到任何线索。他回到书案前,拿起严怀生留在桌上的札记。
严怀生的书法如其人,挥毫而就,笔风随意散漫。札记上记录了一些公务上的疑问与见解,也记录了一些日常所思。
最新的那条写道:正月初七晚,大长公主设宴赏冬江图,冬江图果为董源大师生前佳作,笔墨走势磅礴,实乃神迹。
正月初七,正是昨日。
沈辞舟皱眉,黛茵大长公主为今上的姑母,先帝幼妹,年岁比陛下还要小上两岁,驸马六年前因病而亡,公主自请为国祈福长居昭明寺,年前才回京居住,时常邀青年才俊宴饮玩乐。
他从严父处得知,严怀生昨夜回家至今早出门与同僚聚会,其间并未再见过旁人,难道此事与公主府有关?
崔衡慢慢走过来,无意地瞥了一眼,道:“沈大人这是想到什么了?”
沈辞舟回神,斟酌道:“下官只是在想,严大人在大长公主宴会上都见到了何人,会否凶手就在这些人之中?”
崔衡翻过那页札记,对沈辞舟道:“但究竟是为何呢?情杀、仇杀,还是什么别的原因,严大人死的不明不白的,竟无丝毫头绪。”
沈辞舟面有愧色:“是下官无能。”
崔衡收回手,道:“不是沈大人无能,只是沈大人为官谨慎,没有找到证据前从不轻易假设。或许叱英将军说的在理,此事与契丹有关呢?”
沈辞舟猛地抬头。
崔衡不紧不慢:“可若是契丹人所为,少不得就牵涉碧落关,严大人一个户部郎中,年前才升的官,与边关战事从无瓜葛,为何偏偏选中他呢?又是何时动的手,为何无人察觉?”
沈辞舟问道:“崔相何出此言?既然没有证据,又何来这些猜测?”
崔衡不答反问:“难不成叱英将军没有与沈大人说明吗?”
他突然不想在崔衡面前矮了气势。
沈辞舟沉吟片刻,缓慢道:“谢将军只是略提了一句。”
崔衡似是猜到他心中所想,放缓了语气:“我在碧落关也待过一年,那里冬日漫长、风霜漫天,就算在夏季也是气候多变。苦寒之地,粮草是军需之最。契丹人常来骚扰也是为了争夺牛羊牲畜。严怀生虽只是个户部郎中,却掌管军需粮草,要是想动手脚,在他身上做文章是最基本的方法。至于他为什么被杀,”
崔衡眉毛微挑,语气竟略带调侃:“大约是严怀生为官刚正不阿,不与奸人为伍吧。”
沈辞舟面色微沉,问出了一直在心中萦绕的那个疑问:“崔相为何对严怀生之死如此上心?”
有穿堂风从廊下吹过,将桌上摊着的札记又翻过了几页,崔衡身上的墨色衣摆被风掀起,他侧过脸,肃沉的脸上第二次带上了一丝微妙的笑。
“因为,严怀生昨夜见过的最后一个人,是我。”
——
一声惊雷乍响,谢清猛地睁眼。
这场雨来的突然,淅淅沥沥的浇在霜雪枝头。万千银针倾注而下,在空中密密地织了一张网,将深夜里所有的一切都笼罩起来。
谢清披衣起来,走到窗边,将窗台上斜斜插着的梅花拿进屋里。那花虽受了雨水激打,但依旧生机昂扬地挺立着。
一道闪电划破天空,倏忽间照亮了小院中的景色。短暂而逝,料想中的雷声迟迟未来。
完全清醒了,谢清干脆在书桌前坐下,拿出沈辞舟送来的案文,再次看了起来。
“穿机...”谢清喃喃。
穿机之毒来自西域,这毒因为制作难度高所以并不多见,从服下到毒发的时长因人而异,但大部分人都是在中毒后半个月左右毒发。
如此一来,排查下毒之人便难上加难:既不知道是何时中的毒,也无法肯定在何处中的毒,下毒之人竟好像找不到任何踪迹。
谢清看向案文下方太医所注的小字:若穿机与白芪同时服用则会加速毒发,已从严怀生胃中验出未消化完的白芪残末,按时间推断应是昨晚所食。
沈辞舟已在一旁写下批注:严怀生昨夜曾出席黛茵大长公主宴席,亥时方归。
谢清皱起眉。
黛茵大长公主多年未曾回京,甫一回来就牵涉入一桩命案。背后之人此招颇高,先是杀了朝廷命官,又将公主府拉下马。公主宴席上那么多人,推杯换盏间做了什么手脚本就难以察觉,再加之公主非百姓,想要搜查公主府难如登天,这样一来便拖延了大量时间,足够背后之人再从中作梗。
谢清又想,其实只要他们足够耐心,只需等看接替严怀生的人是何方的人便能猜出一二。只是那时,少不得边关战事已在筹备之中,百事待决,出了疏漏难以察觉。若军需被做了手脚,恐怕她也防不胜防。
谢清顿觉一口气堵在心口中上不得下不去。
根本不用想,在公主宴席上对朝廷命官下手,契丹就算是将手伸的再长,若没有朝中之人相配合是不能行的。谢家为了边关的安定死了多少人,这些食着朝廷俸禄的所谓父母官却满眼都只是自己的利益。
她知道有不少人不愿意打这场仗。
崔氏一党从来对碧落关只有压制,克扣军需、反对增兵、压下军功,九年来无所不用其极。朝中其他人,因契丹王位更迭频繁,每当此时契丹都会向朝中示好,他们乐得碧落关与契丹时不时地小打小闹几场,安心等着胡人的好处送到门口,再出面周旋,让朝中怀柔为上。若一举灭了契丹,那这些看不见的好处岂不是再难进他们的袋中?反正碧落关与京城离得远,边关百姓的哀苦他们也看不见。
谢清心头烦躁,朝中的势力争夺她向来不屑,可又偏偏不得不在此间摸索,找一条出路。
但现在允战还是明面上的事,无论这底下有多少弯弯绕绕,朝中局势仍旧以支持为上,不愿之人也不会在明面上反对。
除了,崔衡。
她想不明白,崔衡到底是为什么要跟沈辞舟说那么一句话。
谢清觉得十分挫败,她从来就没猜准过崔衡心中所想。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她一直都不明白崔衡到底想干什么。
拦着碧落关,对他有什么好处?
她不信是要防着谢家的起势。如果崔衡意在防止谢家报复,就不可能放她在碧落关多年,更不会让谢浔顺利入朝为官。
他大可直接在九年前事发之后将自己强送回京,那时谢家几乎覆灭,父母兄长皆亡去,谢氏八万军士只剩不到两万,唯一留守军帐后方留得一命的叔父双腿也因长时间埋在尸体中而废。
她整日浑浑噩噩,每日睁眼便是练剑,满心全是报仇,甚至连不到十岁的谢浔都顾不上。而他已经是最年轻的状元郎,皇帝亲命的监军,临时代了延城太守一职。
国仇家恨缠绕心中,谢清握紧了手。
无边的厮杀声仿佛还在耳边,满目都是鲜血与尸首。她仿佛看到堂兄身中数剑仍在奋力杀敌,长兄次兄深陷阵中不见踪迹,谢家军的尸体堆积如山。母亲满面是泪,让最后剩下的十个亲卫护送她和谢浔逃走,转身毅然决然地奔向父亲。
那是她第一次面临战场。作为将门之女,父亲却说家里将军已经够多了,她习武为防身就好,日后寻一个自己喜欢的夫君安稳一世。
铺天的血腥与暴虐将她淹没,延城已是瓮中之鳖,援军却迟迟未来。十名亲卫护送着她和谢浔一路向东逃,她骑在马上听着一个个亲卫倒下,咬紧牙关抱着谢浔不停地策马疾驰。当最后一名亲卫死在她面前,她和谢浔终于逃进无际的雪山。
白雪肆虐,不一会就掩盖了所有的血迹。前路茫茫望不到边,身上已没有食物,她与谢浔从最初仍有力气奔跑到只能勉强行走再到最后甚至扒着雪爬行,谢浔年纪小撑不住,已然昏厥。那时谢清甚至在想,反正父母兄长都已经不在了,留下她就算活着又能如何?
雨渐渐小了,落在地上如摇铃轻鸣。风敲在窗上,缠绵不愿离去。
谢清呼出一口气,罢了,既然想不明白,便看沈辞舟能查出什么东西来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