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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第四十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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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学手里揣着一封信,穿过中堂,往府西去。
几个仆从正合力搬着三盆君子兰,摆在廊下拐角处。再看周围,移栽点缀了不少花卉,朵朵盛开。本是沉穆的庭院顷刻姹紫嫣红。
更引人注目的是书房前的一缸荷花。
那缸有两人合抱一样大,里头盛满清水,精心养着几株硕大的荷花,花瓣姝丽艳美。
为学慢下脚步,向仆从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仆从脸上也尚有未回过神来的茫然:“主君说觉着府里太单调冷清了,叫我们移些花到府里来。”
他指指那缸荷花:“那荷花也是主君特意命人从别苑‘听荷小筑’移回来的,还吩咐必须要放在书房前面。”
不怪仆从不解,多少年了,崔府从无花卉装饰、不允些许人声,活像个空荡的陵寝,陪着孤寡寂寥的主人。
为学心中不住地惊叹,谢将军真是厉害。
主子这是老柳树发新芽——一夜回春啊!
三十遍清心经的心酸回忆打断他的腹诽,为学正正脸色,加快脚步往廊亭走去。
廊亭中,二人正对坐弈棋。
崔誉拧着眉,目光紧紧盯着面前的棋盘,手中的棋子迟迟没有落下。
许久,他惭愧地放下棋子,拱手对崔衡道:“叔父,侄儿输了。”
对面的崔衡身着宽大的靛蓝袍子,并不束发,素来冷淡的面容近来常带有一丝柔情,手中拿着一个精巧的茶盏把玩。
那茶盏也并不盛茶,但崔衡一直不曾离手,崔誉来时好奇地看了几眼,没看出什么不同。
“这局棋比之前有进步。”
崔誉得到称赞,有些兴奋:“是,多谢叔父教导。”
为学踏上亭子的台阶,唤了一声:“主子,博陵来信。”
崔誉见状站起,对崔衡拱手道:“那侄儿先行告退。”
“不必,坐下听。”
崔誉闻言瞧了那信一眼,应道:“是。”
为学将信递给崔衡,后者接过展开,道:“何事?”
为学道:“先前户部调了修盛渠的款往碧落关,盛渠工程因而中断。本是说好,停工这些时日的误工费按原工费的两成支付成给工匠们,但几日前忽有工匠一纸状书告到冀州府,说停工这些日子不仅没有赔付工钱,还克扣了他们之前改得的工费。冀州府的人想派人去查,但工匠都在盛渠口拦着不肯让官员过,硬说要给个说法,推拉间伤了好几个人,激起了民愤。”
为学看一眼崔誉,继续道:“百姓都在说,崔氏为自己私利造的盛渠,招了大批工匠,耗费不少人力物力才修了一半,说停就停了,还仗势欺压,克扣工钱。”
盛渠主要段是定县至博陵,督办此事的是崔氏的人。这事情一出,少不得要把崔氏推到前头来。
崔衡没什么表情,将那信通看一遍,后递给崔誉。
崔誉赶进接过细细看起来。
“克扣工钱是何故?”
“督办官员回说,工钱本就是一月一结,但因军银所需较多,从盛渠拨到碧落关后,为防后续意外,督造办那边就留了些许,当时也与工匠说清了,欠下的两月工钱并这几个月的误工费定会于中秋前结清,工匠们也都应允了。谁知现下突然就...”
为学看一眼崔誉,后面的话没往下说。
崔衡道:“无妨,他也该听了。”
崔誉眼睛瞪圆。
为学继续:“我们的人查到,京中有人前去博陵见了领头的几个工匠,两日后工匠们便联名递状纸了。循迹查下去,发现那是忠王府的人。”
崔衡并不意外,将手中的茶盏放到桌上。
李临璋到底念着谢氏的旧情,纵有宗室的相迫,也没有当即对谢清施以惩戒,召她回京问罪。
圣意尚在摇摆不定,宗室的人却坐不住。
崔良在谢清手里一日,旧事就有重现的风险。
既然明着以圣旨召谢清回京不成,忠王便想另寻他路。盛渠是崔氏全权督造的工程,耗资巨大,而如今他们终于反应过来盛渠的暂时停工是为拨银碧落关,心惊崔衡与谢清联手之早的同时,也找到了既能推明面上毫无瓜葛的崔氏至风口浪尖,又能将碧落关再次扯进其中的机会。
六万无辜烈魂冤陨碧落关,他们也害怕这样荒谬的事被世人知道。
崔衡有些想笑,他受尽世人唾骂之时,从先帝至知情的宗室皇族,无不态度高高挂起,明里暗里道些‘不必在意’的空话。
等这把利箭调转方向指向他们自己的时候,倒急得不择手段了。
享惯万民供养、不知愁为何物的人,自然不愿意这必定会激起民怨、引起边境不稳的事昭然于世,否则李家皇朝的江山动荡,他们也没有舒心日子过。
只可惜始作俑者死得早,倒让剩下隔岸观火的知情者忙着补这弥天大谎。
崔誉将那信看完,皱着眉头思索。
崔衡对他道:“依你看,此事该如何解决?”
崔誉犹豫,道:“侄儿愚钝,恐说得不好。”
“你若愚钝,崔氏这一代就没有聪明的人了。”
崔誉便道:“侄儿认为,首要之事是先平息民愤。虽说当地崔氏族人多,但若民愤愈演愈烈,往后崔氏在博陵的处境也会受此影响。依侄儿愚见,军银不可动,可将因盛渠停工而误工的工匠暂调往其余地方安排差事,再由督造办出面,写下承诺书,工匠与督造办各加手印备存,承诺待工程重新开启后,再两成误工费的基础上再加一成。至于这误工费,侄儿以为,待契丹择立新王事了,可从补给的贡银中抽出一部分,崔氏自行再加一部分补足。”
“盛渠耗工巨大,就算是一成误工费也不是小数目,贡银只会补回调往碧落关的部分,剩下的都要崔氏一并拿出,如遇族中人阻挠又如何?”
崔誉闻言再次沉思,片刻后,斟酌道:“不若将这用以慰工的银钱从盛渠修建成后第一年的通渠盈利中划拨?此举一则可鼓励工匠认真造渠、加快进度,二则显出崔氏让利于民的诚意,不用耗费现银。”
崔誉说罢,有些紧张地看向崔衡。
一旁的为学听完已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崔衡不置可否,饮下一口茶,道:“我若将此事交给你办,可有信心办得好?”
崔誉惊得话语结巴:“侄儿年...年纪尚轻,又尚无功名,恐...恐不能服众。”
“我带你在身边也有三年,你今年已满十六,我教给你的总是有限,须得你自己摸索,方能成事。”
崔衡严厉,难得一日间夸他两回:“你有慧根,自幼聪颖沉稳。博陵是崔氏祖籍,适合给你锻炼。”
崔誉面带被肯定的欣喜,眼中尚有一丝紧张,但更多的是坚定和冲劲,他站起对崔衡作了深深一揖:“谢叔父教导。”
崔衡略点下头:“去收拾东西罢,明日便启程,我会让为礼陪你去。”
“是。”
崔誉退了下去,崔衡瞥一眼为学,道:“宗室的人还有什么动作?”
为学凑近道:“主子料得真准。致仕的林相,日前忽而返京了。”
林潜,先帝心腹第一人,自先帝去后便告老还乡。如今,竟连他也惊动了。
棋盘之上,一株鹤望兰傲然舒展,崔衡伸手抚过它翘起的花瓣。
静默片刻,他毫不犹豫地伸手折下。
白露过后,八月初,虽仍有夏日的暑气,但天风逐渐转凉。
礼部尚书做东,请了不少去岁登科及第的士子,设宴丰园。
宴上最瞩目的,莫过于致仕反京的前相,林潜。
林潜为相三十载,门生遍朝野,一向为士子们所崇,以能得其指点为荣。即使已致仕三年,依旧威慑力不减。
他突然返京,让一众未能赶上三年前科试的士子们惊喜非常。
丰园清场摆宴,士子们围在林潜周围,争相将自己的作品呈到他面前以期指点。
已有些资历的官员们虽自持身份,但也忍不住想要在林潜面前留个好印象。
反观崔衡周围,冷冷清清,士子们都避着他,唯恐跟这个“失了文人清正”的奸相沾上关系。
才入朝的士子各个胸怀抱负,还未能意识到权位的利害,连退避都这样不知掩饰。
礼部左侍郎见此景颇为尴尬,趁众人都忙着恭维林潜的时候,来到他身旁,惶恐地搭话。
只是崔衡又怎么会是在意这些的人,更是惜字如金,那侍郎说了没几句就停住了,气氛颇为尴尬。
这样的氛围并未持续太久,崔衡放下茶盏,自顾起身往丰园最富盛名的七转回廊去了。那侍郎松了一口气,并未留意到被众士子围在中间的林潜一双带有深意的眼,紧随着崔衡。
回廊处幽静,下方是一个不大的清池,从东延至西。这回廊便如一节彩带,绕在这涓流之上。
崔衡走到回廊中间,观起廊壁上的画。这壁画用色大胆,画着鲧为救世人与洪水之间,不惜舍命偷窃息壤,最终死于天道的惩罚。
林潜苍老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鲧为救世人,愿舍去性命,其间大爱,可见一般。”
崔衡瞧着画的最后,鲧被祝融杀死在羽山上的一幕,唇角勾起一抹笑。
“鲧为百姓不惜盗取息壤,而尧舜却责怪他治水不利,天帝甚至将他杀死,实是令人唏嘘。”
此话太过大胆,林潜脸色骤变。
崔衡转过来,唇边仍噬着一抹笑。
那笑看在林潜眼里,全是对先帝的怨怪和对他们这些人的讥讽。
林潜冷哼一声:“你莫要忘了,是谁将你提到现在这个位置上的。食君之禄,为君分忧,本就是臣子之责。”
崔衡状似回忆,微笑道:“子正不敢忘,亦不会辜负林相的栽培。”
林潜观其油盐不进,加重了语气:“你难道真要为了一个女人,闹得天下不宁吗?”
毕竟是做了多年的辅相,林潜纵已身躯佝偻,眼里的精光不减,威势尚在。
青天白日里突然便觉有凉风袭来,若是让旁人所见这两相对峙的画面,恐怕要吓破胆了。
崔衡收了笑,正色肃容,语似宣誓。
“谢清是我的未婚妻子。”
此话一出的瞬间,崔衡感到近乎久旱逢甘露的解脱。
他藏了九年的心,终于能再次宣之于世。
千百日夜的刻意隐藏,对上她时的故作冷漠,寒夜独坐时的无能为力,没有一刻不使他受剖心之痛。
若只是他一人,他愿意受此煎熬一生换得谢清自由平安;但既然谢清已被牵涉其中,他便不能任由她因此受胁,任碧落关再经动荡。
这是他迟了九年的维护,所幸并不太晚。
崔衡语中有孤注一掷的疯狂。
“家族予我的,我早已还报;朝廷予我的,用我名声所换,并不亏欠。唯有谢清,是命予我之幸,纵舍我所有亦不能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