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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第三十八章 ...

  •   院前小径尽头出现一个人影,为学立即闪身挡在崔衡面前,暗自心惊怎么不见暗卫传讯。

      忽地,他反应过来,不可置信地瞪着前方。

      谢清的身影渐渐清晰。

      崔衡背在后面的手握紧,牢牢盯着越来越近的人。面前人有些憔悴,能察觉到是多日不休地奔袭。

      他的心一下子被无形的手攥紧。

      谢清从怀里掏出一个印鉴,丢到他面前,她尝试着开口,但张了张嘴,不知从何说起。

      日沉西山,天幕彻底昏暗。

      崔衡弯身捡起印鉴,攥紧的手渐松。

      劫后余生,崔衡反倒没有预想中的大喜。

      九年漫漫煎熬,他原以为这一世都与她再无可能。

      为学见二人气氛不对,识相地退避。

      两人沉默地对站许久。

      暮色愈浓。

      崔衡微微让开一步,道:“先进来吧,夜晚凉。”

      听荷小筑就在荷塘旁边,是个小小的一进院子。

      这里其实不是别苑的主院落,但临着荷塘,桃花谢后,荷花主夏,夜晚能闻到阵阵荷香,最是消夏。

      谢清没说话,跟在崔衡后面进了屋。

      灯烛点燃,暖黄色的光晕将二人罩在其间,谢清眼睛有些酸疼。

      崔衡倒过一杯茶水,确定并不太烫,递给她。

      谢清盯着那一杯茶,上面还有些许沫子,端着茶杯的手苍白如纸,像碾碎了的晕湿的薄纸。

      她忽然忆起从前崔衡执笔的手是温和有力的,什么时候变的呢?

      “不喝吗?润润嗓子。”崔衡的话如天外来音,一下子将她点醒。

      她仰头,对上崔衡深不见底的眼眸,只觉头脑发胀。

      谢清一字一句:“我要听你说。”

      她要听崔衡的解释,这几日太多的话一起涌到她脑子里,她已经分不清,也开始怀疑自己这么多年的坚持。

      她迫切地想要抓住一个浮木。

      崔衡将茶轻轻地放在桌上,在谢清面前坐下。

      要说的有很多,他也要想想该怎么开口,才能将这么荒唐的真相揭开。

      在心里打过这么多次腹稿,临到她面前,依旧难藏怯懦。

      “我没想到,崔良竟然真的被耶律渠藏了这么久。”

      谢清紧紧盯着他,努力分辨他说的是不是真话:“你一直知道他活着?”

      崔衡笑容有一丝苦涩:“我不知他是死是活,更不知道他去了哪里。这几年遍寻天下都没有他的消息,我以为此人早就秘密死在九年前了。”

      谢清泪水就要夺眶而出:“为什么不告诉我!”

      崔衡抬起手,轻轻地拭去谢清眼角的泪,手指停在那颗艳丽的血痣上,犹豫片刻,终于温柔地印了上去。

      谢清浑身轻颤。

      他终于开始说,平和缓慢,就像在说一个前世的故事。

      “想必崔良告诉你,我父亲是不得不听从皇命,才叫他给我下药,以我的名义拖延援军的吧。”

      谢清有些怔愣。

      崔衡笑了,笑中带着无限的讽刺。

      “虽有皇命,但不过是正合了我父亲的意。”

      谢清顺着他的话回想。崔衡的父亲,印象里是个醉心学术、不参党争的纯粹文臣,在国子监祭酒这一职上做了二十年,地位无人可动。

      “军权为君王大忌,所以先帝忌惮谢家。但若只是忌惮,也没有什么,哪个将门世家不受帝王猜疑呢?可是谢家上下寻不到一丝能叫他抓住的把柄,谢氏在军中的威望只升不灭,子辈各个突出,姻亲连接柳氏、崔氏,眼见就要呈冲天之势,他自然坐不住。”

      回想起崔谢二姓定亲时,先帝送来的流水般的赏赐,也许就是从那天起,他真正动了要打压谢氏的决心。

      但要对一个从未犯过错的臣子下手,一定会遭来天下非议,所以这件事,不能让人察觉。

      他选中了崔氏。

      不需要说的多明白,只需要稍许暗示,全看崔氏怎么选择。

      他无需动手,自然有愿意“为君分忧”的人前仆后继。

      崔衡不得不承认,先帝将帝王心术玩到了极致。

      借崔衡的手拖延援军,让谢氏受创,崔谢二姓势必会反目;他解下一个心结,又能用这个威胁着崔衡,这个前途无限的状元郎,让崔衡只能依附于皇权。

      一个被天下人都耻骂背信弃义的臣子,就是给他再大的权力,也无法撼动君权;受到重创的谢氏,也再难威胁到帝位。

      一石二鸟,他手上却没沾上一点血。

      这些话没有第二个人知道,崔衡说的很慢:“崔良是我父亲最亲近的人,他从小看着我长大,我唤他叔父。他替崔氏操持江南的各项庶务,脑子很灵光。当年先帝下旨,命我为随军参知,我父亲便让他跟我一道,从旁协助我一二,实际早已让他寻机压下援军。”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我太年轻,太自负骄傲,不想一杯下了药的茶水就能让我毫无所觉。”

      当年他能隐隐感觉到先帝对谢家微妙的态度,也担忧过是否有一日会惹来祸端,但他太自信,以为凭崔氏、凭他的努力能保全所有,完全忽略了来自最亲近人的一刀。

      崔良曾为他斟过无数次茶,唯有那一日茶里下了足量的迷药。崔良趁机借他的手令调人去根本毫无战事的榆城,让道给契丹大军围攻延城。

      谢氏求援的报信飞速而来,皆被崔良秘密拦下。

      他迷糊中听到了延城冲天的喊杀声,拼命想清醒过来。

      寒冬萧凉刺骨,他咬破舌尖,巨大的疼痛让他找回了一些知觉,从床上艰难坐起,才刚站起来又摔倒在地。

      迷药里应该还有足量的软筋散,崔衡心中有彻底的绝望。如此防着他,谢家究竟如何了?

      皎皎呢?

      他紧紧咬牙,含着鲜血,撑着地站起来,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拿过藏在袖里的匕首,猛地扎向自己的大腿。

      鲜血淋漓,这次让他终于能有力控制身体,他踉跄出营,掀开帘,延城方向是浓烈的火光,映透碧落关无际的天。

      有官员看见了他,惊呼:“崔大人,你这是怎么了?”

      他口中含血,嗓音沙哑粗粝:“延城怎么了?”

      那官员疑惑道:“延城求援,您不是下令让援军出发了吗?”

      “什么时候的事?”

      “有一日了吧。”

      崔衡如坠冰窖,深重的恐惧将他淹没。他立刻下令带上所有现有将士出发延城,但到延城时,已是满地尸骨。

      没有援军,六万军队拼死搏战,以为援军就要到了。

      但直到他们战死,直到最后一名将士倒下,援军依旧不见踪影。

      天寒清苍,北风咽切,大雪茫茫落下,将整座城蒙上了一层白。

      整座城池尸横遍野,秃鹫在上空盘旋,发出耸人的叫声,尸堆上插满箭头,断了的长枪还握在将士手里。谢字军旗滑落在地,泡在已形成一渠的血水里,又在寒冬中凝成冰。

      他在已经僵硬冻结的尸体里翻找,想找到谢清。

      无数具尸体,无数个谢氏的将士,血污染了他满手,锋利的冰霜划破了他的手掌。

      他翻到了几张熟悉的面孔,曾在他与谢清的定婚仪上真心恭祝过他们。

      他几乎要窒息。

      直到下属拉住差点要陷入癫狂的他,告诉他幸存的将士说谢清向雪山逃了,他才又生出一丝希望。

      事后,他执意留在延城一年,暂代城守之职。发动所有人力,掘地三尺想要找到崔良。

      可此人就跟凭空消失了一样,没有任何音讯。

      当日被崔良以崔衡之令绕道榆城的援军回命说,大军才出发不久,崔良就不见人了。

      他找到父亲质问,却听到父亲说:“儿女情长算得了什么?你是崔氏的未来,你身上承担着崔氏的重任,你必须为了崔氏的昌盛繁荣抛弃身外之物,将家族带到士族之峰!”

      崔衡头一回了解真正的父亲,在他心里,权势竟比清名更重要,为此他不惜用儿子的名声与姻亲与皇帝做交换。

      崔衍苍老的眼里全是对权力的渴望,他自知资质平平,做到国子监祭酒全凭祖荫。他将一切压到崔衡身上,希望这个天资聪颖的独子能带崔氏更上一层,扬威士林。

      名声算得了什么,他倒是得了个好名声,做了一世的清臣,但崔氏却在他手里初显没落。

      只要权力足够大,史书亦有可能改写。所以他甘愿将崔氏送到皇帝手里,做君者不仁之刃,来换得皇帝将崔衡提到身边,将他一步步捧到一人之下的高位。

      在此之后,崔衡再也不愿踏入父亲的书房一步。

      直到崔衍病危,他来看最后一眼,曾教他文人风骨、教他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的父亲在弥留之际依然满口都是崔氏的昌盛权势。

      何其讽刺,就如同他的前半生,颠倒虚妄。

      谢清已哭得喘不过气来。

      月夜孤寒,崔衡细细地给谢清擦去脸上的泪,慢慢说:“我不是不告诉你,我是不能告诉你。崔良不知所踪,而我当年太弱,没有办法保护你。”

      先帝的本意或许并不是要谢氏全族的命,只是希望时间拖延的久一些,让谢氏受些苦,挫了谢氏的锐气,折些将士。

      但崔良害怕替皇帝干了这样的事,会被灭口,竟胆大到私自将布局谋划一一告知了耶律渠,遭来契丹出动全国之力围攻延城,使谢家六万军队尽数覆灭。

      此事若让世人得知,为君者竟因为毫无根据的一点忌惮,害得忠臣良将惨死边关,害得六万将士死不瞑目,百姓的讨伐声就将使得他寝食不安,史书上也要留下这一笔污点。

      所以,先帝派了心腹近臣前去碧落关‘慰问’,甚至让太子认下谢清做义妹,都是为了试探谢清是否知道谢氏之祸背后的真相。如果谢清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抗拒犹疑,为防后患,先帝一定会斩草除根。

      谢清必须恨他,且须得真心实意,只有她全然不知情,才有可能让先帝放她一马,留她在碧落关。

      先帝崩后,他或许有这个机会开口。只是谢清已恨他入骨,先帝将有关的痕迹全部销毁,他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他的无辜。

      谢清心中巨恸,目中虚空。

      崔衡勾出一个庆幸的笑:“上天还算对我仁慈,保住了崔良的命。”

      他还有机会向爱人证明。

      谢清悲痛欲绝,父亲兄长为国征战,为那御座上的人守疆卫土,却无端被誓死效忠的皇帝猜忌,死不瞑目!

      忠勇侯?忠勇十世却换来家破人亡。

      想起父母兄长的音容相貌,想起她曾经美满幸福的家,谢清痛得呼吸都在颤抖。

      她像受了重伤的幼兽,紧紧抓着崔衡的手,愤怒地悲鸣:“凭什么?凭什么我谢家家破人亡!凭什么我六万将士不得南归!凭什么你要被万夫所指千人唾骂,而他却能安安稳稳地坐在那个位置上寿终正寝!”

      声声泣血,谢清有无尽的怨恨,她甚至都无法替父母报仇,只因那人已经死了,作为一个“好皇帝”安然而逝。

      夜风开始呼嚎,像是在呼应谢清的不甘。

      崔衡把她揽进怀里,止住她的颤抖,安抚地摸上她的发。

      院中的树叶在疯狂摇晃,沙沙作响。

      “他不是自然薨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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