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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二十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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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凉风不断,偏偏屋里烧着加倍的炭火,一时又冷又热。
崔衡万事在握的语气让谢清很不舒服,一如她进到崔府就浑身不自在。
他们之间没有什么可寒暄的,谢清抽出执冰,寒霜一般的剑架在崔衡脖子上。
谢清居高临下,这个姿势让她的不舒服少了些许,能痛快问话了。
“我只问你,你为什么会见述哥?你跟耶律渠有什么密谋?你要通敌?”
一连串的发问,崔衡没急着回答,他垂眸看了看执冰。稀世名剑,一直留在谢氏的祠堂里。剑虽好,但对于军人来说不如刀来的趁手,谢明渊就给了谢清。
见崔衡迟迟不答话,谢清就要没有耐心,崔衡才开口:“私事。”
谢清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居然有人剑悬喉间了还能坦然自若地说见敌方官员是私事。
“崔相烧糊涂了?怎么也说起糊涂话。两国之事怎么会是私事?”
崔衡抬眼,直视谢清:“叱英将军又要问我又要不信我,未免自相矛盾。”
“我是要你说实话!”执冰的剑尖往喉咙又靠近了一寸。
崔衡依旧平静:“我说的就是实话。”
“好!既然是私事,那又是何私事?”
“与碧落关无关。”
谢清怒极反笑:“契丹就在碧落关外,你与耶律渠的私事能与碧落关无关?”
“将军若不信我,我说再多也无济于事。”
“我敢信你吗?崔相。”谢清冷笑。
谈话又进入死胡同。
谢清就要泄气,冒险来崔府,本以为能从崔衡这里试探出一星半点,不料还是她将事情想的太简单了,崔衡此人冷心无情,她讨不到好处。
她收回剑,在桌边坐下,给自己斟了杯茶。
茶香弥漫开来,谢清自顾自地饮了起来:“我起初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你将援军调去救只有一小部分敌军的榆城,让援军沿路放慢行军甚至绕道雪山,也对延城的谢氏求援视而不见。”
突然旧事重提,崔衡身体有些发僵,许是夜里寒气重了。
“直到现在我也不明白,你说是因为榆城百姓多,还有延城迁来的百姓,纵有一小股敌军也有丧命之危。绕道雪山也是为了不惊扰胡民的放牧。”
“这理由冠冕堂皇甚至不如三岁小儿找的借口,可谢氏才出事你就暂代了延城的城守一职,碧落关战后遍地的残垣狼烟、无数的流民伤患成了你大展身手的最好戏台。才一年的时间,延城就能重建,百姓安定,你崔衡的名字在朝野上愈发响亮。”
谢清停下,缓一口气,才能让自己继续维持心平气和。
崔衡一手抚着书,另一只藏在床榻内侧的手紧紧攥着,箭伤发作,丝丝缕缕的痛从肩头蔓延至全身,血液好像被冻住了,需得他勉力支撑才能维持平静。
夜寒风急,他闭了闭眼,仿佛又听见了碧落关外呼啸的风雪寒声。
一样的冬日。
“头几年,我一心只有恨,恨耶律渠,恨契丹,恨你。到现在,耶律渠已将要是我剑下亡魂,为父母报仇不过是时间问题。可你,我竟不知怎么恨才好了。站在崔氏的立场上,比起一个还未正式成亲的岳家,借着这一战揽权、夺名、造势,这可比三甲及第后从翰林院编撰做起一步步往上要快得多。按这个逻辑来看,你好像也没有错。汲汲营营不正是你们这些人最拿手的吗?”
谢清笑笑:“错的是我,将人想的太单纯。”
她放下茶杯,转身看着一动不动的崔衡,带上了一点真心:“可至少,我一直觉得你不会做一个叛国的人。”
崔衡抬眸,墨黑的瞳仁里像蕴着无边夜色,烛火照着他的侧脸,一半隐在黑暗里一半映在光中,一张脸半明半暗,看的谢清心头一跳。
下一瞬,他转过头,月光擦着他的身边过去,谢清看不清他的神色。
他缓慢开口:“将军想多了,我纵是狼子野心,也做不来叛国的事。”
崔衡骄傲,不屑说谎,谢清闻言心中安定了一些,只要崔氏不会帮着契丹,她就有信心一举攻破。
她觉得有些可笑,往日里说着如何与崔氏不共戴天,真遇上了国事,等着她的还是只有来找崔衡这一条路。
谢氏纵是视崔衡为仇,但比起其他不知心肠绕了几道弯、怀着多少心思的氏族,至少她尚算了解崔衡。
只是二人终究没什么话可说,谢清拿上执冰就要走。
崔衡叫住她:“将军漏夜前来,只是问了这一句就要走?”
谢清看过去,崔衡依旧半躺着,姿势未变,但神态却好像一下子变了,刚才那明灭不定的神色仿佛是她的错觉,他又变回那个权倾朝野的崔相。
崔衡抚了抚肩,伤口还痛着,谢清的目光不自觉地被他吸引,落在他层层包扎的肩上。
她不自然地移开目光。
他们之间默契地不提挡箭的事。谢清不想提,她不想再跟崔衡有过多的牵扯了,纵使羁绊和仇怨已如此之深,她也有一丝固执地认为只要不挑明,他们就只是敌人而已。
至于崔衡,他知道提了也没什么用,他无法向谢清解释自己的行为。
谢清语气渐渐不耐:“还有何事?”
“朝中已然允战,严怀生一事也已了结,两月后不出意外,谢氏就要重整旗鼓,越过碧落关。”
这都是人人皆知的事,谢清皱眉:“你什么意思?”
崔衡直直地看向她:“将军就这么放心,这两个月内没有其他变数吗?”
这话听在谢清耳朵里就像威胁,她嗤笑:“我怎么敢放心,若崔相愿意高抬贵手,自然没有变数。”
“我只是想说,谢氏的威胁,从来都不是崔氏。”
谢清不想听这兜圈子的话:“要说什么就快说。”
崔衡慢慢道:“若我说,崔氏愿为谢氏报仇出一份力,将军可愿?”
夜阑入定,更深人静,树梢上的寒露滴落,静谧的夜里只余烛火灯芯噼啪一声。
谢清气极反笑:“崔氏为我出力?凭的什么?不要说是凭你良心发现吧。”
崔衡垂下眼,不看她的嘲讽更甚的神情:“就当是我向将军要一个和解的机会。”
他停住。
一个能护住你的机会。
好像才过去了几瞬,又好似过去了很长时间,崔衡继续道:“待谢氏东山再起时,待我失去作用时,将军剑下能留我一命。”
谢清敛了笑意,这话说重了,别说只要崔氏在一日,她就不可能真的要崔衡偿命;就是真的有那么一天,她也下不去这个手。
崔衡一改往日步步威压的作风,今日这话着着实实让谢清心中惊讶万分。
他示弱,反倒让谢清不适应,担心里头又有什么文章。
“我为什么要信你?”
崔衡语气不再漠然,稍带些引导、诱敌深入的意味:“将军不妨算一算,且不说出兵之前,眼下你满心都是越过碧落关直取契丹,可仗总有打完的一日,契丹平定后,将军可有想过将来?”
谢清一愣。
“谢氏筹谋多年,万事俱备,这场仗只要打,半年内就能结束。凭碧落关将士的骁勇,恐怕三月灭了契丹也不是没有可能。但之后呢?”
崔衡留意着谢清的神色,知道她听进去了:“之后,你总要清算谢氏的旧账,那崔氏首当其冲。可,朝中其余世家只愿见崔谢二氏争斗,不愿见谢氏一家独大。自然,谢氏短时间内还回不到往年盛景;但未雨绸缪者多,焉知其中不会有人浑水摸鱼。”
满室寂静,只余崔衡高烧刚愈略带喑哑的嗓音。
“陛下意在赐婚你与沈辞舟,这是变相把大理寺给了你做助力,现下或许有用。可待你报了家仇,便再没有理由守在碧落关,你与沈辞舟成婚,沈辞舟一个刑狱官,谢浔又入了翰林,那谢氏军权又该落到谁的手里?”
“这些,叱英将军想过如何应对吗?”
谢清不语,崔衡一针见血。她近些时候的迷茫几乎被他一语道破,就是因为不知谢氏未来在何方,才会心生惧意。
崔衡尚留了一个口子没说,他话里真正的含义其实是想问谢清,是否甘心谢氏军权就此断送、弃武从文。
但谢浔年轻,谢氏的根基多在军中,文臣里的人脉远远不如崔氏,若崔氏有心打压,谢浔的路将会艰难万分。
天下权势,制胜法宝无非是兵权与财权。谢氏靠强兵威赫朝堂,若没有了这一倚仗,一切岂非如履薄冰?
“你想要什么?”谢清不废话。
“我说过,崔氏愿为谢氏出一份力,让谢将军不用困在深宅之中。”
这话语有些熟悉,谢清想起,十年前崔衡高中状元前夕,他也说过要让她永远做自由自在的鹰。
很突兀的回忆,谢清不明白她怎么在这时候想起来,兴许是回到京城才让她频频想起从前。
誓言犹在耳边,她不解:“谢氏军权旁落,不正合你的意,崔氏不用烦扰了。”
崔衡神情坦然:“就当我是小人肚肠,不愿见你与沈辞舟姻缘美满。”
这话半真半假,说者有心,听者错意。
谢清不领情,下意识地不信崔衡的话。
她不敢。
她细想回京后发生的所有事,桩桩件件似乎都有崔衡的手笔。
公主府宴后独自见严怀生;探云楼命案时正巧出现在当场;严府遇上沈辞舟,将线索直接送到他们面前;□□私见述哥,房里却是他...崔衡似乎总是先她一步,一步步将她引到了他面前。
可怕的是,谢清必须承认,崔衡说的没有错,沈辞舟家世太薄,做不得谢氏的东风。谢氏只有她手中的军权才是最重要的底牌。
若拒绝了崔氏,她独身一人在这迷雾中要如何找一个方向?
诱惑很大,可崔衡...
谢清看向他,崔衡安静坐着,等她自己想通。
他端起一旁的茶盏,丝丝热气拂着他的脸,将他笼在一团雾中,看不真切。
谢清觉得自己身处迷阵中心,无论走哪边,都是未知的路。无非一面是崔衡,一面是其他人。
她最后问了一句:“崔氏要的报答,我给得起吗?”
崔衡注视着谢清眼下莹亮的血痣:“一定让将军满意。”
更鼓敲了三声,桌上的烛火燃到了尽头。
窗户大开着,灌入阵阵冷风,屋里已没了谢清的身影。
她走前仍旧没说可与不可,崔衡并不急。
他坐在黑暗里,手抚着肩上的伤,唇边带上了笑意。
无论如何,总归让谢清心甘情愿来到了他面前。
或许谢清对他恨意难消、戒备难解,但只要她不再排斥他,一切就都还有转机。
他心情轻快起来,箭伤似乎也没那么痛了。
为学这时候进来,点上灭了的灯烛。扭头看到崔衡嘴角噬着的笑,不禁想,这是成了?
他问道:“谢将军答应了?”
崔衡收了笑,但周身柔软的气息未消,一霎间,让为学以为是从前的小郎君。
崔衡没说是与不是,只吩咐道:“往后只要是谢将军,守卫都不可以拦。”
为学答是。
崔衡除下外衣,对为学道:“下去吧。”
为学吹熄灯烛留下一盏,关上窗,掩了房门退了出去。
月光皎洁,从那透纱的窗棂里穿过,终于落在了崔衡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