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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第 3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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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渺没有看财经新闻的习惯,却从研究所同事的嘴中得知了封泰集团近期的变故。
蜂巢资本宣布对封泰集团进行并购投资,并逐步介入运营决策。
一连好几天,晚间黄金档的财经频道都在讲这一并购事件。
毕竟蜂巢资本的合伙人封燃同封泰集团之间的关系人尽皆知,这种自己人抄家自己人的事儿实在有爆点。
大众爱看狗咬狗,也爱看九子夺嫡,却最爱看弑父夺权。
江渺在新闻里看见了封燃那张永远都冷静端庄的脸,也看见了封见昱怒发冲冠的模样。
封见昱在访谈中谈起这件事,声称不知多年来培养出的接班人竟这般狼子野心,非但不感激长辈的栽培与呵护,反倒做出这般欺宗叛族之事。
可对封泰集团稍有了解的人都知道,封见昱一心栽培自己的大儿子,这几年更是将手上的权限下放,摆明了想让自己的亲骨肉接手自己的权与利,若能将旁人的权力也接手过来,那是最好。哪有丝毫青睐过封燃,想让他掌权的意思?
针对封燃的几次采访,他都未提及与封家人的恩怨情仇,只说自己如今仅在蜂巢资本任职,做出的一切决策与选择都只是为了蜂巢资本的发展。
封燃的这番话被几个经济节目的主持人解读了一番,说他此言之意是在讲封泰集团如今的运营情况极为糟糕——毕竟没有任何私募股权基金组织会针对一个如日中天的企业进行并购投资。
几轮消息轰炸,封泰集团的丑闻曝光,股票价格降到冰点。
下班前,江渺还听见研究所里的同事在议论此事,说这次并购操作虽然看起来势头强劲,可大概率不能成功。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封泰集团近百年来积攒下的资本,很难被一个刚成立不到十年的公司给打败。
江渺一言不发地经过流言四起的茶水间,径直往患者病房走去。
在丧失了语言功能后,封见越如今只会呻吟,声声凄厉。
一个穷凶恶极的人在患上重病后,看起来也同样可悲可叹又可怜。
江渺站在门口看了很久,才转身离开。
每年冬天都是这样,冷到一定程度后便维持在这个温度,不会再冷了。
江渺已经适应了这样的温度,适应了每天都要下的雪——却没适应有人站在雪里等他,况且那个人还是封燃。
封燃穿了一身黑色的羽绒服,直直站在路灯下,灯下雪影在他的伞面上起舞。
江渺等不及撑伞的功夫,直接冒着雪跑到封燃的伞下:“你怎么来了?”
封燃疲惫的表情在见到江渺的那一刹那被一扫而光:“想你来,所以就来看看你。”
江渺问:“怎么不给我发信息,等多久了?”
“没多久。”封燃看了看腕表,“加班了?”他提早了十分钟来等,没想到一等就是半小时。
江渺迟疑片刻:“我刚刚去看封见越了,所以迟了些。”
封燃抿了抿嘴:“哦,走吧,带你去吃粥底火锅。”说罢,他抬脚作势要离开。
“封燃。”江渺站在原地。
封燃回头:“怎么了?”
江渺犹立于伞内,却有几片雪花斜着落到了他的背上。他抬头直视封燃的眼:“你真的不打算去见一见他吗,他……”
封燃向前走一步,再次将江渺笼罩进大伞中,二人本就近的距离被再一步拉进,他的声音低沉:“你希望我去吗?”
江渺没有正面回答:“我希望你不遗憾。”
要不要吃的时候选择不吃,去不去做的时候选择去做。
据说依照这个原则,就能避开懊恼与后悔。
可封燃这辈子都没按照旁人所制定的原则生活过,他依照自己创立的体系为人处事,并也未出过错。
按照封燃的习惯,他不应该去见封见越的。
但封燃却并没直接拒绝,他问:“你觉得我要是不去见他,会后悔吗?”
虽然封燃说话时目光直视江渺,可江渺却觉得这句话并不全然是在问自己,更是他在同他自己对话。
于是江渺说:“我不知道,你觉得呢?”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
豆与萁,相煎至死。
可死前,却是在彼此的咫尺之间。
植物的声音如今人类难以探测,不知二者在生命迹象完全消失前是否会有对话。
豆是否向萁道歉,或者萁有没有朝豆鞠躬……
雪不停地落,温度好像又降了些。
江渺目不转睛地观察着封燃神色的变化,可他面色未变,只是低着头,睫毛轻轻地颤了几下。
过了很久,久到江渺甚至觉得这场无尽的雪都要停了。
封燃抬头,他的双眸里却多了许多除了冷静之外的情愫。他开口,声音已有些暗哑:“渺渺……”
江渺惊得瞪大了眼,他从未看见过封燃这副模样,像一头遍体鳞伤的兽,或一件千疮百孔的文物。
从独自一人远赴他乡求学开始,封燃便不再袒露自己任何脆弱敏感的神经。因为他明白,或许没有人会心疼怜悯他的疼痛,却一定会有人以其要挟他……
伪装得久了,就连封燃自己也以为自己无坚不摧、无孔不入。
可那怎么可能?
佛祖与耶稣尚有伤痛,而他封燃,纵使这些年来万千光环加身,说到底却也不过是这世间一个凡人罢了。
江渺心疼道:“封燃,你要是不想见他就别去了。”
封燃却摇了摇头:“我去见他。”声音不大,却很笃定。
犹豫不决的人变成了江渺,他看出了封燃的纠结与挣扎,甚至认为他是因为自己的问话才决定要去直面这他本可以逃避的伤痛。
江渺拉住了封燃的手:“封燃,你知道你是可以不去的,对吗?”
封燃却说:“我明白,是我自己选择要去的。”?
可是封见越已不会说话,无法开口道歉的。
江渺没有松手,而是由拉扯转换成十指相扣:“我陪着你去,可以吗?”
封燃点点头:“好。”
江渺的手心冰凉,却在此刻给了封燃极大的勇气与力量。
研究所的阶梯,江渺已经走过上千次,可却第一回觉得这几步路这般漫长。
从电梯到患者病房的通道宽敞,可江渺此刻却觉得其十分狭隘,几乎压迫得人喘不过气来。
整条走廊上,唯一亮着灯的就是患者病房。
江渺一边走一边问:“封燃,你想我陪你进去吗?”
封燃点头:“嗯,你陪我一起进去吧。”
江渺抿了抿嘴,下了极大决心:“好。”
江渺知道,封燃同封见越的此次见面,不是普通的儿子来送父亲最后一程。而是一个了结,一个句点……
停在病房前,封燃深深地吐出一口气,这才拧开把手,走了进去。
引入眼帘的首先是白色,所有医院都一样,最多的就是白色,白得像纯洁的天使,又想葬礼上飘扬的帜布。
封燃自以为已做好十足的准备,却还是在隔着玻璃看见封见越时放大了瞳孔。
曾经那么高大的封见越如今蜷缩在一张病床上,他的身上被连接着各种管子与仪器,显得那样亏弱。
封燃一直都知道,封见越是个外强中干的人。可童年时他妄自菲薄地认为自己也许一辈子都无法打破其强硬的外在,因为他一巴掌能将自己扇至休克……
可是现在,现在的封见越弱不惊风,别说被封燃扇一巴掌,只需要挪动连接着他身体的一根管子,他就会命丧黄泉。
江渺没说话,只是握紧了封燃的手。
封燃却反过来说:“别担心,我没事。”
躺在病床上的封见越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他迟钝地扭过头,行动迂缓,他的身体已经无法支持任何大动作,只是转个头,他就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封燃一手插在上衣口袋,另一只手牵着江渺。他像个旁观者般看着封见越的动作,就连江渺也没看出他的破绽。除了他以外,没有人知道那只藏在衣兜里的手已经攥紧到指甲陷进掌心的程度。
在看清了封燃的脸后,封见越的情绪变得激动,他瞪大了眼睛,痛苦地呻吟着,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在看见这一幕后,封燃竟冷笑一声,攥紧的拳也松了开来。
江渺担忧地拉了拉封燃的手:“封燃……”
封燃盯着窘态百出的封见越,竟问道:“你觉得他现在想说什么?”
是道歉,还是要指责封燃这个做儿子的不仁不义?
江渺说:“你想听的是什么,他在说的就是什么。”
封燃敛起笑,说道:“已经见到了,我们走吧。”
“好。”江渺也不愿强迫封燃久待,这对他太残忍了。
可就在封燃牵着江渺准备离开时,躺在病床上的封见越竟停止了呻吟。
江渺下意识看过去,以为封见越是用力过猛而陷入休克。
可封见越并没有闭眼,他无力地睁着眼,竟有一滴泪从他的眼眶中落下,斜着划过他的半张脸,最终落进他发白的发鬓间。
江渺放轻了呼吸,几乎是屏住了呼吸。
而站在身旁的封燃也做了同样的事,他盯着封见越,像狼眈眈地盯着它的宿敌——某只虎,或者某只狮。
可虎已垂垂老矣,狮亦病态龙钟。丝毫看不出壮年时的威风凛凛,以及当时犯下的种种孽障。
封燃看见封见越动了嘴,他说不出话,却用嘴形道:“小燃,对不……”
吐出的气扑在氧气面罩上,水蒸气模糊了封见越的嘴形,可封见越知道那最后一个字是什么。
对不起,对不起吗,真的对不起吗?
比起原谅或者不原谅,封燃脑海中先想到的是那句——人之将死,其言也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