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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衷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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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马辘辘,她给倚靠在洪剑身上的萧默游细细覆洒金疮药,扯下干净布料在他颈间包扎,力度柔和,已是小心再小心。饶是如此,车马颠簸的瞬间,他的脸颊又煞白三分。
玫纹心疼不已,背抵在坚硬角落,亲自接过他,使他沉重的身子大半抵在她身上,头则枕在自己柔软胸腹间,好少受颠簸之苦。
洪剑艳羡地望着昏迷的萧默游,叹息道:“这龟孙子命可真好。”
玫纹反唇相讥:“我称你作大哥,他是我师父,你叫他龟孙子,那你成什么了?”
洪剑搔首讷然:“我不过随口一说罢了。你也别太护着他了,他又不知道。”
玫纹悠悠叹息一句:“说起这个,洪大哥,我方才说的那些,掌门师尊不真心器重师父的话,你可千万别转述给他。师父一向极敬重爱戴掌门师尊,为了他连性命都能不要。”
“我知道。”洪剑垂眸瞥了萧默游一眼:“其实他……”
话音戛然而止,他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当胸那枚泛起青光的银镖,口鼻涌出汩汩黑血,抬眼对玫纹一扯嘴角,似是苦笑不甘命绝于此,又是讥诮自己如此粗心大意。一张脸霎时死灰一般冷寂,头颅脱力地低垂如浮萍左右晃荡,已是气绝了。
玫纹尚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与不敢置信之中回不过神,眼看第二支飞镖从碧娘的袖口嗖地飞出,直直射向她眉心,已是避无可避。
怀中人骤然窜起,一掌将飞镖拍开,只听当地一声,那飞镖竟整根没入车底。碧娘待要再发第三镖,他已破空一掌斩上碧娘右臂,骨骼裂开的声音隔空传进玫纹耳朵里。她下意识去看车底,银镖锋锐的边缘隐隐渗出鲜红血迹。
悚然危惧,几乎声嘶力竭:“师父不要杀她!问出解药要紧!镖上有剧毒!”
萧默游稍一怔愣,手下力道已松懈下来。谁知外头的车夫早听闻车内异变,吓得斩断绳索,骑马而逃。
车厢一整个撞在路旁的粗树干上,登时四分五裂。萧默游反应极快,牢牢将玫纹护在怀里,宽厚的后背撞在树干上。玫纹下意识揪住洪剑,虽扯坏了他的衣物,到底保住他遗容不再受损。三人稳稳落地。
玫纹安顿好洪剑的尸身,再去看碧娘,她却没这么好的运气,本就右手骨折,连抓握的机会都没有,随着木板一同零零落落地瘫在不远处的黄泥土里,后脑勺磕在尖锐石块上,已是奄奄一息。
玫纹飞身上前,察看她伤势,知她命不久矣,药石无医,慌忙问:“解药可在你身上?”
碧娘扯了扯嘴角,越过玫纹,死死凝望那一壁湛蓝晴好的天,眼中有隐约的雪白泪花,与柔和慈爱的亮泽,“我儿……”还不及说完话,就断气了,竟是死不瞑目。
玫纹瞳孔剧烈一缩,将她身上摸了个遍,就找不到解药的踪影。她不死心地翻开萧默游的手掌来看,只见当心一道红痕,不深不浅地横亘在那里,周围的皮肉已开始隐隐发黑。
她慌忙屈身,试图要将他掌心的毒血吸出来。他猛地抽回手掌,惊怒交加:“你疯了?这样你也会中毒!”
“你忘了我不是人,大不了中毒枯萎了,你抱着我去求道长,总能把我复活。”玫纹低头又去扯他的手,奈何她气力没有萧默游大,两人倒似赌气一般,一来二去,直把玫纹急得俏脸通红。
萧默游心软下来,柔声劝慰:“又说什么傻话,我读了那么多书,还没见过有复活一说。好在我如今以内力将毒逼在掌心,我们还有时日去寻解药。”
“好吧。”玫纹牵着萧默游往回走,“那我们现在就去寻解药。”
“不急。”萧默游定定立在原地,又将她轻而易举地拉回,“我们先将洪兄埋葬,他为我而死,总不能让他被鸟兽吃了。”
玫纹微微蹙眉,本想说等寻到解药再回来埋葬他,但知道萧默游极重情意,只好作罢。两人拾了尖锐的木板作铲子,又在林中寻了块清净的好地方,将洪剑尸身好生埋葬。
萧默游对着坟头磕了三个响头,再要站起身时,站立不稳,身子一软几乎瘫在玫纹怀里。玫纹忙扶着他靠树歇息,赫然发觉他右手手掌大片青紫,一路蔓延到腕上三寸,那粗粗细细的黑线好似一条吐着鲜红信子的毒蛇,在他结实的手臂里肆虐。
她初时以为毒性太强,以萧默游的内力也无法抵挡,转念明白过来,胸口陡然生出无数的怒火,轰地冲破桎碍,牢牢逼视他,“你根本没想活命是不是?我说的那些话你都听到了是不是?我那都是胡乱揣测,你怎能当真!”
萧默游心力疲乏,略略露出倦容,淡道:“这念头,一直盘旋在我心里。我自小没有父亲,把师父视作我的父亲。我本以为我入门最晚,师父更心疼几位师兄。然而,那日,大师兄他提出这等阴滑的法子又让我去。师父连想也不想,一口应允。我彻底知道……”
玫纹又气又心疼不已,抬手柔柔抚上他脸颊,只觉触手冰凉,那了无生气的寒意沁入她掌心,使她的心也似被霜冻结了,搅碎了,恨道:“那么好,你在几个女弟子里选中我,不就是因我已非完璧,倘若出了意外,我也不会再丢一次贞洁,不是么?你这般瞧不起我,我干脆引颈自刎便罢!”
“玫儿——”萧默游的眉头渐渐蹙起如山峰,苍白的脸颊闪过一丝难言的内疚,温声唤她。他从未这般亲昵地唤过,似有数不清的脉脉温情,玫纹心尖一颤,因着气在心头,别过脸不去看他,也不应声。
萧默游的喘息微弱而急促起来:“你说得不错,可我不仅如此,那时,我总觉得你最能知我心意,也最能体谅我,因此第一念便是你,之后才是你方才说的那些。”
玫纹舌尖翻起一丝幽微的蜜意,默默,翻身跪在他面前,亦诚恳相对:“师父一死,徒儿问心有愧,只好陪师父一同去了。还请师父三思。”
萧默游沉默半晌,终于叹道:“好吧,你扶我坐起,我试着运功将毒逼出去。”玫纹心里一块大石头落地,轻快地应下。
然而萧默游中毒已久,这毒性又极霸道,他不过将毒堪堪压下寸余,满身的衣衫都被汗水浸湿,仿佛从冰水里捞出来,倚靠在玫纹肩上喘息不定。
玫纹心疼地以袖拭去他额角黏腻汗水,正说要来运功助他,忽而一张粗粝大网兜头兜脑地将两人罩住,收紧其中。她费力挣了两下,只觉那织网的绳索极粗极结实,凭她的实力,是全然逃不出去的。
远远地走过来一个通身黑袍的男子,连面具也是漆黑,好似浓重污血凝聚而成,冷冷道:“就是你们杀了碧娘?”
玫纹将头一昂,不答反问:“你就是她儿子?”
男子警觉道:“你怎么知道?她和你说了?”
玫纹冷哼道:“自然和说我了,她什么都说了。”
男子厌恶地冷哼一声,眸中隐现杀机,“一起带走!”
随即有黑衣人来将两人半拖半拽地关入铁笼内,由一辆破木板车摇摇晃晃拉着上了大道。玫纹心头恼恨至极,铁笼腥臭不堪,本是用来关牲口的。
方才碧娘在马车上有意留萧默游一命,可想而知,男子原本便打算留下萧默游的性命,肆意折辱。
板车一路摇摇晃晃进入小镇,时值正午,路两旁的行人都能清楚看到铁笼内关押着两个人,黑衣人一个个换上家丁服饰,沿途只说府里出了两个小偷,抓回来游街示众。
慢慢有臭鸡蛋,烂叶菜叫人砸进铁笼,一下一下打在两人头上身上,生生的痛,但这种痛背后,是更难忍受的无尽屈辱。玫纹背对众人,默不作声地将萧默游的脸庞拢蔽在自己怀里。
萧默游心底有涓涓暖流,无力地推了推她,她却纹丝未动,只好虚弱道:“你不必如此,我承受得住。”
玫纹倔强起来,就这样一路护着他来到一座飞檐青瓦,油漆彩画的府邸。虽是走了角门,仍能猜到是廉亲王在西部盖的辉煌别府。
板车一路坑坑洼洼,来到一处臭气熏天的所在,几个家丁解开绳索,将两人推推搡搡关进堆满脏污茅草的空牢房里。玫纹站起来四处打量,发现其余牢房里竟圈养着一头头家猪,拱着长鼻试图越过铁牢钻进来。
黑衣人掩鼻立在牢房外,冷笑:“畜生么,只配和畜生关在一起。”
玫纹忍住心头激烈的恨意,不作理会,小心扶着萧默游在一方还算干净的地方坐下。他的剑眉微微蹙了蹙,冷汗滑落到他紧闭的双目,想来正极力忍受体内翻涌的痛楚。
黑衣人自讨没趣,话里含了冷冽杀意:“你既说她什么都告诉你了,想必也告诉你红白玉盘被她藏在何处。”
玫纹压下心内惊疑,本以为红白玉盘已被黑衣人转移到王府内,现在想来,碧娘老谋深算,还留有防备,“自然说了,可我也不能白告诉你。”
黑衣人嫌恶之情溢于言表:“你以为你还能和我讲条件?你痛快地说了,我也给你一个痛快的死法!”言罢掷进一白瓷瓶,“这里面是鹤顶红,见血封喉。你若不说,我便挑断你的手脚筋,把你扔进猪圈,让你眼睁睁看着那些畜生啃食你的内脏,却一时半刻也死不了。”
玫纹默默拾来白瓷瓶,揣进袖袋,心念电转。
依照碧娘的性子,想来红白玉盘仍在翠玉阁,先前碧娘在时,翠玉阁对黑衣人必然是严防死守,如今她一死,黑衣人定要将翠玉阁翻个底朝天。红白玉盘事关天下社稷,不能叫黑衣人先一步得手。
“她临死前声若游丝,我也听得不清楚,像是藏在一处有很多宝物的地方。”
黑衣人即召来两名手下:“去回禀王爷,将府内集宝阁翻一遍,待入夜后,去镇上各大当铺搜查。必要时候——”他做了个杀的手势。
玫纹强撑到黑衣人离开牢房,后背的贴身衣物已让冷汗浸透,黏腻腻的,微微打了个激灵,神情才稍放松下来,三步并两步到萧默游身边,守护他运功逼毒,一时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