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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幕 ...

  •   余晖便是踱步而走,在他的影子上爬出伶仃的痕迹,罗兰也是想待在厚红布的包围中。
      罗兰看余晖拉走他的影子——差最后一丝了。院长推开红门,罗兰看见瘦弱的影子被夕阳照没了,他看过去一眼,在余晖下眯着眼睑。
      院长拍了拍他的肩膀,主演爱德从红门外跨进来,像是一眨眼,一部戏就搭起来了。
      红门拥堵起来,倏忽地,人散开了,紧张又有条不紊地进行准备工作。
      爱德和罗兰视线相交,他早已敏锐注意到罗兰受到导师们不同寻常的关注,这使得罗兰很自然地得到了爱德的某种针对。
      不算特别恶意,但会使人非常在意。罗兰木讷地回视,他无视了爱德对他下的战书——像抢占资源的野兽一般跃跃欲试。
      最佳主演常演出正面的角色,毋庸置疑,各种讨喜的、正派的,国王,导师,以及,骑士。
      骑士更受欢迎。罗兰挪到准备室——这个准备室不是常用的那个,约等于杂物房,不过隐约可以听见大准备室传来穿戏服拖曳道具的声响,窸窸窣窣的,在红地毯上滑动。
      院长顶着个圆绅士帽进门,他也显得些匆忙,“罗兰,你在这里。”他语速稍快,解释尽量详尽,“有位重要的客人今晚会来,紧急点了白鹿骑士这部剧。”
      罗兰杵在哪,神态悠闲无趣,白鹿骑士大致讲述一位忠心耿耿的骑士拯救公主,解决背叛的乌鸦骑士并且拯救国王的故事。格调是古典的慷慨和激昂,充满了信念的决心和红白金的色调。
      老套,但受欢迎。
      院长扶了扶自己的小圆帽,从裤带里抽出一副白手套戴上。罗兰对此表现出来更多的兴趣,他来这里一个月,从未见过院长在接待客人时戴白色手套,他几乎以为这个经常扎在院子身上的白手套是摆设了——甚至他都不会自己去接人。
      还没问出来,罗兰突然在嗅觉捕捉器里分析出一丝不喜的气味,血……不是人血……待在和平世界太久了也分辨不出人血的气味了,罗兰眼里掠过嘲讽,又恢复木讷呆板。
      用血来染的,华贵的,具有攻击性的牛血红,用来彰显强悍和忠诚,以及熊熊燃烧的斗志。
      剧院的红色已经足够华贵,但这厚红布也有长久点的年月了,气味沉淀着戏粉和焚木的气味,不会如此咄咄逼人。这红布是新换的,约莫是晚上大剧场的道具。
      很贵,罗兰乖巧地听院长的建议,“扮演黑鸦骑士的人要多一点,”院长让开一步,等一些人匆匆来这间杂物房把所有的假盔甲全部搬走,“你要不要去试试?”
      罗兰跟院长来到舞台处,各类道具逐渐堆出更具体的场景,爱德在跟服装师和道具师进行试演准备,那高高的,鲜红色的,浸满了鲜血和香料的红布挂在了穹顶,居高临下地垂下来。
      “…………去吧。”细致处理过的迷离的血腥味被剧院点起来的焚木香掩盖。罗兰暗自吸气,嗅觉处理器叫嚣,这血腥味让人兴奋,容易冲动。
      罗兰不准备答应的,可他现在甚至想靠近一点,好像那干涸的鲜血还流动在他的血管里。
      余晖彻底消失,黯淡抹平了大部分痕迹。
      忙碌了一段时间,才有人去点烛台。
      罗兰看到被人摆弄着的黑色盔甲,心思莫测。演员布置好台前,纷纷回到台下,那高高的、深深的鲜帷幕就俯瞰他们。
      他被来人催去换了盔甲,抹了一脸阴郁惨白的脸妆。准备室里人头攒动,罗兰配合地张开手,给人帮他绑上皮带,配角和龙套的妆容折腾得快,罗兰不知晓自己怎么想法,蹲在角落看爱德一直被反复补妆,打扮地细致到像是要送给国王的一个礼物。
      时间来到演出开始,准备室连通舞台的后台,在幕布后面,随时可以粉墨登场。空气里焚木的气味厚重渺远,平缓的提琴拉响。罗兰在后台安静地等待,他看不到观众,只看到开场的游说家括噪上场。
      误会,背叛,成长。罗兰和同他一样背景板的黑鸦骑士,并排站在最贴近鲜红幕布的前面,正中央的爱德看起来那么的坚毅,勇敢,神采飞扬,像是城堡最尖顶飘洋的旗。
      他乌鸦似地扑上前,透着贪婪和滑稽,丑陋的黑色面具里射出来罗兰无聊死气的视线,他的肢体语言和气势都恰到好处——诚然,他可以抢过爱德的光芒——他可以比乌鸦贪婪和凶残一百倍,他可以像疫病笼罩的黑夜一般恐怖,他可以轻易夺取他人的视线,全力夺取舞台的中心。
      他做不到,罗兰扭曲地想。他不能再夺取他人的注意了,舞台的聚光中心是他人的视线,在漫长的自导自演中,除开碎裂的自我没有任何价值物,给他人的表演,很久很久没有去做过了。
      高高的鲜红幕布俯视他,世界如此庞大,又塌缩到死寂无声。没有人会去看他表演,也没有能力站在舞台中央。
      一切旋转,理所当然。
      爱德情绪激烈地挥舞着手臂,一圈圈荡开闹人的黑鸦骑士,他的情绪足够饱满,足够感染人。
      最佳主演并不是没眼力的人,他知道院长破例找回来的怪人天赋如何,而作为主演,他拥有自己的骄傲,宁愿堂堂正正地跟罗兰进行戏剧上的对决。因此,他对于罗兰的敷衍抱有不满的情绪,倒是替罗兰本人怒其不争来了。
      爱德是骄傲地提出与罗兰的对决,他的骄傲使得他的气势傲慢。罗兰总是无视他,无论是在红门,还是在此刻的舞台。
      他演的像极了被爱德骑士巨力扫出去的树片,罗兰作势向后仰。
      他知道爱德的胜负欲,但那又怎样——
      焚木的香味盖住了戏粉味,浓郁,沁入最深的心底,观众席意外地空旷,零散坐着导师和院长,坐着零星几个真正的观众。
      烛火摇曳,温暖橙黄,昏暗温柔,反映得皮肤白润,发丝在如此朦胧的光下分明,他侧头在轻轻地说话,唇线变化,眼睫眨动中,浓郁的蓝色一眼刺穿他的心底。
      看起来温柔,包容,显得自身如此卑劣……罗兰的眼瞳里爆出濒死般的渴望。世界塌缩成一点,回到帕弥什和灾厄爆发的那一天,世界在罗兰凝视和指挥官的叹息中静止——他应该站在舞台中央,大声地争夺指挥官的注意,像是任何溺入甜浆里的蠢货一样。大雨倾盆,鲜血蒸发,一切混乱不堪,一切系着一位白色长发郁蓝眼眸的人,神情温柔又哀伤,所有大雨和绝望都盖不住他所产生的最为浓郁的妄念。
      那场大雨多大啊,大不过他脸上的悲伤,也令罗兰心中的风震耳欲聋。
      他直起身,被身体支配着背对观众席,焚木才重新弥漫胸腔之间。
      如此失态,如此渺小,又是如此欣喜若狂。
      他深深地弯腰,作出一种怪异的,伸手姿态的最后礼仪。
      帷幕掩盖了配角的下场,新的角色粉墨登场,舞台上一片浮扬,像是明媚又陆离的人间,聚焦着暗色中所有的烛光和视线。罗兰把黑灰色的头盔随意甩到一边,详装不经意来到了观众席旁边,在红布后面杵着。
      指挥官陷在柔软的红绒软椅里,他应该无聊又无奈,只是掩饰得太好,看起来像是倦怠地即将昏睡,他与舞台上的激情热烈格格不入,那热烈和剧又皆是为他而演。
      他在罗兰的眼睛里勾勒出不明显又华贵的线条,美妙又轻飘,罗兰随着他纤长的手指抵到唇前掩盖自己的哈欠,随着他眼睫的弧度,他还是那副模样,浅笑垂下眼尾的样子太真诚。
      他确实与记忆中的不同,那变化令人忍不住退缩,要求一个胆怯并且多年来毫无建树的人冒然去追求显然太过残忍。指挥官似乎对应付人际交往更加得心应手,像成熟而狡猾的高位者,他没有改变的温柔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调和成了令人悸动的气质。
      像苹果树上无论怎样路人都采摘不到的、最高处的红苹果,或是华贵花园里被尖锐刺蒺藜铁栏保护的多汁莓果。
      罗兰胆大包天地窥伺,指挥官应付着一旁的人,看上去是那人请指挥官来剧院观剧——约会。罗兰极其敏感地注意到了这点,嫉妒十足地开始争风吃醋起来,充满了阴暗的恶意,思考如何将碍事的杂碎丢到一边,快速进入主角状态。
      指挥官在对他点头,罗兰仍在窥伺,甚至在发觉指挥官疲于应付时越发明目张胆。他猜测指挥官已经在思考如何摆脱这个热情有格调的追求者了——真是受欢迎,罗兰酸溜溜地想。
      他起身了,罗兰听到悠扬的人声,帷幕缓缓合拢,他对那人的表情里有催人信服的温和以及蛊惑人心的脆弱,低垂的眼尾像极了不真实的梦。指挥官应付他人的能力比记忆里快了数倍,比记忆里游刃有余,带着上位者的些许勾人的轻慢。
      罗兰听到了指挥官名字,他舌尖抵住上牙齿根,用喉头的气音轻轻默念那个音,但是他决定叫他指挥官——或许不再称呼这名号。
      他退回后台,自身过分谨慎地对待,因为指挥官的起身动作一惊一乍。
      指挥官微笑着拐到后台,大概用了什么想要参观和满足好奇心的借口,他小小地恭维了一番那人的品味,一切都那么宾主尽欢——罗兰唾弃着那人,又无法抑制自己的嫉妒——他把自己的腰背板直。
      指挥官在烛光里略过一道朦胧的影子,白发随走动轻盈的步伐飘荡,和焚木的香味相似。
      罗兰看到院长娴熟地把指挥官带到后台。没有上前,他踌躇起来。罗兰大口吸食着焚木的气味,借此填充空洞胆怯的内里。
      他去搬盔甲下来,黑洞洞的眼孔无声地凝视罗兰,再去寻,指挥官不在去的位置。
      有点失望,罗兰压下自己的心情。
      “罗兰,来拿一下花结——”小姑娘把剪下来的花枝梗拢成一大束,像是农夫收获后剩下的柴火,这堆对于一个淑女来说都太困难了——罗兰热情地应和了下,提起那扎枝梗。
      罗兰哼哧哼哧地扛着花柴,多可怜啊,剪去鲜花后余下的废料,人总是不喜欢充分利用,特别是在高傲的艺术中。为了防止扎穿手指剔除了花枝的尖刺——更加可怜了。罗兰脸上的笑意隐隐扭曲,他的内心躁动起来,鼓动如疯魔的手风琴——被抛弃的、可怜的,垃圾的,边角废料。
      “行行好,给捡破烂的人留一条活路吧——”罗兰滑稽作戏的语音卡在喉咙里,倏忽与在门口猫猫祟祟张望的指挥官对上了,他立刻开始后悔,开始想如何收回那尖酸刻薄的语气。
      指挥官对他笑笑,给他让了路。“怎么就是废物了?”他眼睛里有礼貌的好奇。
      他端详了罗兰的脸色,伸出手指轻轻点在修去尖刺的枝条上,缓缓滑过。
      罗兰狼狈地“送”了指挥官几根枝条,他不礼貌地移开注视着指挥官的眼眸,又紧盯,像野兽,也像瘾君子,充满了不诚实的恳求。
      眼纹对比一致,眼瞳颜色一致,身高一致,估算体重一致,瘦了。
      他枯坐到上早班的人开始清扫绸布,在推开的厚门扉后,晨光明亮万分从天际向下射入,他仿佛沐浴在教堂彩窗和天窗的光斑之下,那块明媚的方块从庭前越过观众席,延伸到天顶的绸幕,走到舞台正中央,好似光芒万丈的演员在向观众致意。
      玛丽莲在晨光中整理好她夸张的高跷,在门廓里躬身进行旋转的前奏。
      罗兰在刺目的光芒里眯眼,心中几乎要响起萨克斯吹奏的舞台曲来。
      天空的云层仿佛在光芒的推动下移动,一根根光柱缓慢地游弋在天际,好似它们身在水中,塔楼的尖顶被映照的雪亮。
      罗兰想起剧女对他描述的那家花店,玫瑰和桔梗,忠诚又纯洁……是吗?剧女说的花店离不远。黄昏夜人们还沉浸在节日氛围的温水里,幸福且微醺的人们走在街上,与被光照的透亮的彩旗一起。
      他又不免瑟缩起来,恼怒起来,深感自己与泡泡般幸福的甜熏格格不入,但花店里的玫瑰在诱惑他。
      像是一只从阁楼里爬出来的老鼠,罗兰披上披肩,谨慎十足地走上了大街。
      几乎是一瞬间,剧院里包裹他的寂静就远去了,花和香料和酒的味道混杂着,行人穿着长长的飘逸的衣袖,清脆的靴底踏在铺有细碎草叶的石板路上,叽里呱啦的闲聊声和不算吵杂的铃声。
      罗兰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好像在警惕看不见的气泡。
      他简直像逃难一样来到了花店,一路上感觉每个人都在看自己——或者每个人都看不见自己。花店的迎客铃跟大街上的铃声没什么不同,但罗兰终于舒出一口气。
      花店里弥漫着清新的香味,又随着靠近的鲜切花不同而略有变化。花店老板站在柜台中央,穿着是与颜色鲜亮的花束相反的晦暗,她的手法异常的干练,修剪的声音细小清脆。
      罗兰看到桔梗花,玫瑰,色泽是白色带绿,端庄地簇在挺立的枝叶上。店里的落地玻璃光滑洁净,外头热闹熙攘的人群就被阻挡在单薄透明的玻璃外面。
      正红的玫瑰摆在白绿色的桔梗后面,紧挨着蓝紫色的烘干鸢尾花。罗兰瞅了眼店主,她在剪阔叶,罗兰低头免得碰到挂在墙上的满天星。他看上去目标明确——实际他已经把店里店外都看了一遍还没决定好下一步。他没想好今天是来看看花还是买一束。
      他挪在角落里,盯着玫瑰看。剧女告诉他的这家店,鲜花质量很好,正红色的玫瑰一圈圈绽放,洇成牛血色,抖落丝绒般的光。
      清闲,罗兰勉强心安理得地在磨蹭着,他用余光观察着店主,发现店主脸颊后的疤——慢慢地、试探性的把手放在红玫瑰上面——店主没有反应,罗兰就来回抚摸玫瑰,手脚很轻。
      很奇异的感觉,好像在触摸所谓无聊的和平年代。没有战火,没有炮弹,没有死人,没有废墟。店主冷漠自闭,但宽容,只要你不揪花,她几乎没反应。
      铃声响了,又是一位客人。罗兰杵在角落里,好像要把玫瑰花盯出一朵花来。指挥官掩上门,轻手轻脚地,他跟店主对视了一眼,弯眉笑了一下——好像在进行某种心灵上的沟通。罗兰看见他俯近身体去看鲜花,他看得认真极了,甚至可以想象桔梗、向日葵、鸢尾、满天星留在他郁蓝色眼睛里的模糊景相。
      指挥官的皮肤很白,在任何微曦的阳光下都有透明和血色的脆弱美感,他全身都可以在阳光下被染成明亮的颜色。那指尖点在花瓣和叶片上,他的头颅凑的太近,在玻璃上留下来的影子和余光看见的侧脸角度,显得眼睫那么长,看得清微小的,嗅的一个动作。
      罗兰降低机体运转的频率,指挥官的眼睫,在睁大时竟然仍是整齐地下敛,像他的眼尾。
      指挥官似乎没有买花的打算,他在罗兰旁边停下动作,他的指尖从白玫瑰的花萼上抽离,他在打量罗兰,以一种温和的视线。
      他似乎还记得我。“红玫瑰很适合你。”指挥官诚挚地说,他笑着颔首,罗兰觉得他的头颅离他太近。
      很甜蜜的一种默契,很甜蜜的一次接触。无论姿态话术,指挥官都时那么地坦然。
      罗兰在花店里杵了半天一朵花没有买。他没有送给的人,而且刚见面一天就送花太惹眼。他溜达回剧院,在一片人声熙攘中看见剧女在厚重的剧院门口自顾自地旋转,独享一种兀自的自由。亚麻底套玫瑰红的裙摆,在一圈圈熟稔至极的旋转中无时无刻不像一个美妙的梦境。
      剧女游刃有余地旋转24周半,停下,垫步,扬手,“花店怎么样?”她昂起弧线完美的下颔,像是一个高傲的问好。
      罗兰放松站姿,为那完美的动作鼓掌,“完美。”他诚挚地说。
      罗兰拉上剧院的门,手臂用劲,实木的红门像被微风吹动似的掩上了,安稳感逼近上来,让喜悦沉降到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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