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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幕 ...

  •   罗兰在寻找一个人,不过此时他所在的地方并不能用彼此深爱的翼鸟苦苦追寻产生的奇迹来掩盖,这太扯了,况且他也并不是一个深情的“人”——是的,罗兰假惺惺地否定这一点,他只不过是对灰鸦指挥官感到好奇,像是靠近别人家猫的盗贼一样的忐忑和好奇。
      他孤身一人杵在繁华的古街上,大路正中央,人行道中间石头垒起来的狮子和鸟雀形状喷泉的水溅到他身上,过往的人的穿着不似战争蔓延时代的可怜人那般死气与颓废,罗兰没来得及过多观察,他单发现自己异样的显眼,仿佛光洁地板上一滴足够大的墨渍,愚蠢地披着他在混入逃难者和拾荒者时那傻兮兮的灰袍子。
      他冲行人看过来的目光里顺势露出一个足够绅士充满魅力的微笑,用脸和气质转移了他人的注意力,假装他是个来磨练演技的演员,扮演一个不甘平庸的乞丐,而不是马上要被部分穿着蓬松褶裙牵着孩子的女士当成即将闹事的流浪汉。罗兰挪到一栋非常古老,门庭宽阔的塔楼的花园,严格说来是绿化带边缘,罗兰叹息了一声,不知晓自己应该叹息什么,眼前的楼塔,楼塔上的窗户,石头塔面凹槽里的旗帜,嵌入的灯和商铺,平整的街道延伸,更远的塔楼,接近天边的尖塔,那是视野里最醒目的景物,在华丽中反射着古旧的威严。
      像极了他不知何时臆想的,比黄金时代还要辉煌的过去。
      洁净高阔的天照映这片王国,垂下的旗帜以它们应该颤动的频率在摇晃,高耸威严的尖塔在向陌生来客指示它是这片王国的中心,充满盎然的秩序。秩序,罗兰异色的眼瞳盛着美好的景色,彩色的屋顶有属于它的美丽,彩色的玻璃和栽种的葱郁的花丛和灌木,他从没感受过秩序,在灾厄爆发后,也许有野心或者旺盛同情心的人会试图做到,但是在不断的灾厄中愈发地像一个令人厌倦的笑话。
      他追寻过,起初是自己,后来是露娜小姐。但是他本身虽然是一个烂人,却拥有一个不会表忠心的聪明脑子,再后面就是一种执着的、单方面互相情愿罢了。罗兰自嘲着,说自己除了这些也没有别的目标了。他向往秩序,也许是因为曾经的懦弱还残留那么一点,反正他习惯自欺欺人,他离开了露娜,世界满目疮痍,没有舞台也没有人期待表演,他像个幽魂一样。
      无望的战争让所有的一切变成了一个垃圾场,看起来丰盈实则空虚至极。而他所拥有的一切还是消失了,消失在幸存者留下的遗物里,消失在肮脏破败建筑的遗骸里,消失在血红色的潮水里。罗兰再一次见到了指挥官,可笑的是他竟然以他作为最后的救命稻草,催眠自己说只是因为好奇心,像个变态观察指挥官在目睹一次次的死亡后出现的表情。
      他印象深刻,当时回忆起,天空奔波着明亮疲惫的灰,无尽的烟尘和火屑飘荡在空气中,若那虚假的云。被掏空的建筑里,一些人类生活用品依稀可见,甚至有一个脏破的玩具熊。也许这个“人类聚集地”有小孩。罗兰躲藏在不远彻底坍塌的居民楼,一具城市巡逻车的残骸挡住了他,注视指挥官一个人踏入那有光照进的大厦。
      指挥官不应该一个人前来,他的构造体或者别的队伍都不见踪影,也许空中花园已经濒死到需要一个指挥官单枪匹马作战了,罗兰幸灾乐祸地想。
      他靠近了,躲藏在阴影里。人类从未放弃救援,即使是单枪匹马的救援,罗兰很钦佩这一点,也嘲讽这一点。他们总是想拯救幸存者,却又在拯救上权衡利弊。
      好朦胧的天光,照在孤零零的尸骨残骸上,照在指挥官略显憔悴的发上,氤氲出更朦胧的光。
      寻求救援的信号是错误的——所谓的“聚集地”只有一具小孩子的尸体,破到看不出什么生前种种。他毫无疑问渴望得到救援,独自一人跟脏兮兮的玩具熊排遣着可怕的孤独和寂寞。但他只有一个人,连幸存者都不是了——不值得指挥官去救他。
      罗兰极少回忆,或许每个人都会对一场记忆中的大雨印象深刻。潮湿的雨帘密密匝匝遮掩了天幕,四面八方全是雨——那场雨终是下了。
      他注视着、凝视着、仰望着指挥官的侧脸,看到他一瞬间蹙起眉头的神情,眉目舒展,却是一种浓重的悲哀来。
      所以罗兰淹没在雨里。
      那场雨真大啊。像是他脸上的悲哀。
      天空是从未见过的晴朗,几朵稀薄的白云散在天际。指挥官的眼睛也是蓝色的,不是晴朗的蓝,浓郁,但温柔,看起来很深情。
      也许是一辈子了,又或许只是一瞬间。想着再也见不到指挥官的念头和脑海中光怪陆离的剧目表演,他分成了两半。恰似罗兰异色的眼睛。他微笑着,问出最近的大剧院在哪。
      遵从内心的软弱,罗兰不知道自己抱着何种心情,粗糙的鞋跟踩在石板上的声音钻进耳朵,家家户户栽种的花卉在阳光和石板间长的很好,就连落叶也充满了美好的意境。
      他穿过石阶路,房屋缀在两沿,行人从他身边路过,身上有喷泉溅过的凉意。看到要去的方向——
      大剧院拥有圆顶,石料是干净的旧色,幔长的红绒布垂在墙沿,整体低调黯淡,在阳光下像沉默的老人。
      高而宽阔的红门前,一位踩着高跷的女士穿着夸张的蓬松长裙,姿态优雅又略显怪诞,罗兰是街上最风尘仆仆的人,他知道女士是为剧院招揽客人和展示技艺精湛的——他跟那位优雅的女士点头问好,越过她,走向那扇红门。
      女士轻盈地旋转,她高过街上所有人,男人的头顶只是及她的腰际,蓬松的亚麻色套玫瑰红的裙摆旋转起来像是一个梦境。
      推开厚重的红门,未到最佳开场时的剧院略显萧条,却全无罗兰记忆里最多的荒凉和破败,安静的观剧席,安静的舞台,安静的做着准备工作的人员,沉重的红布如巨大的画挂着墙上,与厚重的地毯一起吸走了大半的声音,露出的木质是古旧而内敛的,一切有肃穆的意味。
      如此的庄严——罗兰笼罩在黯淡中,不多时一位院长模样的人便来询问他,他明显对罗兰的气质印象深刻,并决定留下这个好苗子。
      院长不胖,花白鬓,梳得很整齐,规整的袍服,短款,色调不张扬,周身有一股幕布和戏粉的味道。他从眼皮的皱纹下射出自己的视线,以最挑剔的眼光来看,足够优秀的外形,轻佻的长相和炎凉的态度带来的漫不经心,有旁人难以企及的独特。
      罗兰跟着院长,一排排裹有红绒的软椅,有人在仔细抚平红绒的纹路,他朝台后走去,距离阔大的舞台近了,那点着的烛火就落进明黄和鲜红的眼睛里,闪过斑驳的光影。他心硬如铁地重新回到这里,在没人注视他时露出不在意的眼神,太久远了,太久远了,还站在废墟中,罗兰身首异处,不知道该做什么期待——像他把自己分成几块。
      院长和一些老演员围在放满了舞台道具的准备室里啧啧称奇,注视中含有一种令人感到毛骨悚然的爱怜之意,好似用视线去舔一个珍宝。
      罗兰紧靠在一具假盔甲上,他不习惯,也不……讨厌。
      他们活在一个可以肆意挥霍怜悯的世界,罗兰差点绷不住自己的真实心情,好似有无尽的戾气准备从他的皮囊中钻出,他低垂眼,扫了一圈表情殷切的老头,算了,他自暴自弃地想,他不好杀,狡辩着想,忍受着来自另外一个自己的讥讽。
      那副盔甲是典型的骑士盔甲,不过重量肯定是充满水分的,但做工很精细,有好好保养着。
      他便被招待着在剧院住下了,罗兰知道了剧院的常规安排,比如固定的一些经典节目会在晚上出演,包括近日在排练的、为了焰火和繁花的黄昏夜做的大型排练,白天是微型的剧,适合忙里偷闲过来看一眼,他认识了剧院里所有的演员,其中有公认的最佳主演以及令他印象最深的,那个在剧院门口踩高跷的女人。
      罗兰暂时不能立即上场出演,他以一种恐怖的速度通过了所有的训练和考试,他以为自己已经忘光了,所有的导师都对此赞不绝口——出于大家默认的规则,也不至于让罗兰沦陷在各色眼光中,他们决定不立即让罗兰出演重要配角和主角,便安排他做一点基本训练和跑跑龙套,比方说有一堆无伤大雅的群演工作,就可以从中挤个位置给罗兰。
      他当然可以在一堆龙套中抢夺主角的光辉——毕竟他足够努力,足够优秀——可是我为什么要这么做?罗兰做出木衲嗫嚅的模样,更像沉默孤僻,也太愿意做些讨好人的事——就像他还在干着骗取逃难者所剩无几的同情心那般,就像他本可以去寻找指挥官,却窝在曾经熟悉的剧院里画地为牢。
      罗兰听到在卸妆的小女孩小声谈论天气,说临近黄昏夜,天空的晚霞越来越好看了,我奶奶说这一年黄昏夜前夕下雨多,不过这几天雨都下完了,只有厚厚的云。哇,那你奶奶可能是个巫婆!另外一位小女生也压低声音回应道,发出特有的清脆声音,与灯光黯淡的剧院有些格格不入。
      他把手头上的道具拆开,是一把可拆卸的骑士剑,不牢固的石料用米和灰粘起来,主要在决斗失败时增添艺术效果,罗兰搽干净灰尘,上了保护油,放回去。待他弄完,几乎只剩下他一个人——即使是院长也不常常待在剧院里,剧院太庞大,是宽阔又肃穆的红色,仅有舞台上可以高声讲话,纵然是排练,声音也会闷在特殊的排练室内,厚厚的红布和红绒毯,高大的梁和柱,看不清的屋顶的纹路,将人们的语言全部吞没。
      罗兰走到他来时的剧院门口,站在红门内,踩着高跷的女人在大街上姿态优雅地踱步,旋转。确实如女孩的奶奶所说,天空压着许多云,它被逐渐升腾的晚霞染出了橙、黄、紫和底下更深的蓝。
      他沉重的吸了一口气,好似要在剧院外汲取一□□气似的。罗兰了解到女人的名字叫玛丽莲,不过人们一般称呼她为剧女,因为她常常在剧院门口踩着那双高跷。
      剧女准备下班了,她已经收起那双“恨天高”,卸了妆罗兰才惊讶发现,玛丽莲已经不年轻了——或者说她的美已经和年青沾不上边,至少这外表上是这样。
      她的眼皮褶皱很深,流露出岁月摩挲过的流逝感,皮肤在搽去戏粉后更显疲惫,身段有年老后微微发胖的轮廓——不可思议的,她充斥着坦然又神秘的魅力,玛丽莲实际上对许多事情都不太当回事,豁达到颇有些不食人间烟火的意味,连罗兰也没忍住和她聊了会,玛丽莲很适合聊天,因为对于一些人们不愿意受到同情的地方她从不表露自己的同情。
      “罗兰。”玛丽莲简单招呼了一下他,手里懒散地点了根女士烟,她和罗兰同时停下脚步,看到主演爱德从红门里走出来。
      “他看上去真是一个英俊的小伙子,不是吗?”玛丽莲叼着烟,烟头缓缓燃烧,跟晚霞是一个颜色。
      夕阳的影子过滤了王宫的尖顶,街道的石墙,剧院的红门,给剧女拖出一条不朦胧的影子。
      她觉察到罗兰想要聊聊,聊什么都行,玛丽莲转身看罗兰,“确实,”罗兰回答,爱德是排练黄昏夜的主演,有着最佳演员的傲气,容貌英俊,气质优雅、深邃,是女孩子们会喜欢的茉莉叶和桔梗的香水气味,待人也挑不出错处,有在老人眼里看来无伤大雅的锋芒。
      罗兰眯眼,看到有人开始点起了夜灯,他突兀忘了后半句,便闭嘴不再谈了。
      玛丽莲适合安慰人,她不会逼迫他人讲诉痛苦,也没奇怪罗兰的态度,她看起来似乎只是简单的闲扯了几句,表达一种基本的、普通的、没多大真心的关切。但她的眼睛深邃极富有魅力,她看出了什么,“我决定自己去买花。”剧女起了一个话题。
      一个女人决定自己去买花。罗兰矜持颔首,像一个木讷的后辈,他跟玛丽莲沉默片刻,“那家花店的花是什么样的?”
      他的声音飘忽,轻的像一阵风。
      “今天是玫瑰和桔梗。”玛丽莲把烟熄了,“我先走了。”
      玫瑰和桔梗啊……应该还会有郁金香和铃兰。罗兰盯剧女走过的路线,好像这样他就已经走到花店似的。他突然很想指挥官。甚至萌生了一股不管不顾离开的冲动。
      罗兰又看了几眼,回到了红门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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