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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下抚琴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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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未央,万籁此时俱寂,惟琴声幽微不绝,缠绵中滋生哀怨,如玉碎落,入耳凄惶不已。想来抚琴之人必有心事,千回百转难舒难解。
我欲去一探究竟,雪熊纤小白嫩手指仍紧攥我手,不能将他惊动,艰难地将手小心翼翼抽出,他小手立时又要来握,顺手塞一只布偶在他手,雪熊立即紧紧握住,向怀里抱去,小嘴嘟嘟呢喃着甚么,模糊不清,弯起唇角笑着,乖巧且无邪。我心软一时如春江水,摸摸他的头,掖好被角,推门而出。
佳月流素,洒入满庭琉璃水,凉风时起,青石板上树影花枝交错缠络,若即若离。琴声悠悠欲说还诉,凄凉意在指下飞纵入弦。我循着琴音一路行,月华侵影,风露满衣,静夜里微觉寒意,一路慢行,一边在心内暗暗猜想抚琴者身份。
廊道尽头,黛蓝夜色下,抚琴人身形似月色朦胧,乌发倾泻几近垂地,一袭白衣胜雪,其上缠枝莲静谧盛开,身姿婀娜如花临秋水,仿佛兮若轻云笼淡月,纤纤素指轻拢慢捻抹复挑,指下流泻情愫,弦上默默呜咽。
有暗香扑鼻,清幽凉润若莲。一瞥间,浅塘内一株粉荷独放,皎洁如月华,出尘脱俗,携风送香。这景这人极是静美,出声打扰即是煞风景的唐突,我默然靠坐于一侧栏杆之上,手搭在曲起膝上,不声不响,漫不经心目注月下抚琴人,任凭琴声流溢这夜的幽暗。
琴声就在此时戛然而止,尚袅余音还在弦上动荡久久空响。那人收手垂落,缓缓抬起头来,双目相接之时,我已惊艳。她的容颜极美,我一时找不到可以形容的词句,亦觉无以用来匹配她的字语。
洁若初生,出风入雅,竟不似世中人。
她秋水似的双眸静如幽潭,一望或可深深跌入,含倩流睐,似愁似忧的情绪,在眸内流转,氲着清彻月光,泛起潋滟水雾,娇媚之态我见犹怜,美丽不可方物。
“你是……同类?”她试探着启口。其声如佩环之鸣玉,琳琅碎落。初荷清香渐然馥郁,泽衣润骨,自她处而来。我由是恍悟,原来她即是荷之化身。难怪白日打理庭院时,望见此荷时,诧异间深觉灵气内蕴。
“嗯?”疑问出口几乎同时,我已明白她语中之意,也许是因为我身上侵染之荷香,令她把我错认为同类了吧。即刻摇首否认:“我非荷也。”
“我与小友今日始居于此。”淡淡地这样解释,又开门见山道,“今夜惊寐未眠,听汝琴咽月下,可否容在下冒昧一问,深夜抚琴所为何故?”
荷风时至,香沁心骨,她默不作声,面露哀伤之意,“我……”语气极低地道,“我在等一个人。”
“等人?” 那……那这琴声就是暗号麽。扶额,未必太会联想了。
她点头,眸中水气更盛,眶了满眶,将溢未落,“我在等带我来此的那个人。”短暂的停顿,似乎回想着甚么美好的事情,泪眸中渐漾起浅笑细细,“他带我离开清寂荷塘,亲手将我种在此处,为我赐名,花下邀我酌酒,夜夜为我抚琴。我日日困眠于花心,时时听他温柔低语,待我终于幻化人形,自花中走出,可以真切地站在他面前时……”
梨花一支春带雨,微垂首,泪点点落弦上,“他已不在这里。”她眼里是江南四月绵绵不绝的雨季,淅淅沥沥,“我不知他在哪里,只能在这里等他。等有一天,他会回来。”雨势滂沱,还要做出笑的样子,楚楚中动人心弦。
原来如此。
怀抱着巨大欣喜欲去亲近的那份温暖,在最接近时却惊觉不知何时已遗失,最终只拥抱到满怀失落,这种远远背离期待的悲伤与落差,我好像在经年的时光里已经深刻体味。于是不免为她悯惜,「虽然这房子五年前就没人住了。」大婶的话又响在耳侧,我道,“时至今日,距他离开已五年了吧。”
“我不辨时日,”泪承于睫,“不管隔时多久,不管他身在何处,我会一直在这里等他。”
宅已荒芜,日已久矣,人已不知所踪。世间万物瞬息万变,不知有甚么东西可以持久不变,她一直站在原地,却连那人面目身份亦不知晓,这份等待也许注定一场空等。
呵,是人是妖,或是精怪,困于情之一字,皆执迷不悟,如羊走迷,终不知返。执念,如我深种。
“我有一事相求,不知公子可否应允。”她拭泪,面有恳求。
“汝所求何事?”若是我能力范围之内,自然会不遗余力去做。子不是曾曰:日需行一善麽。
她道,“我想请你帮我找到他。”“我曾试着去找他。”状颇无奈何,“可我不能立足于阳光下,不能长久于月光下,亦不能离开此处五百寻之远。”
那大婶说的飘来飘去的白色影子,看来就是她了。在方圆之地,不断将他寻找,终不可得。结果,尽管非她本意,却将世人惊吓。。
“那他该有名字吧。”寻人这种大海捞针的事情大概需要拜托轻尘了。嗯,明天总算有理由去拜访他了。
她柔美到近乎感情泛滥的声音,启口他的名字,“苏紫宸。”顿了一下道,“他叫我素卿。”
苏紫宸。将这名字记下。
“我允你。素——”尾音在口腔内沉默。那既是别人赐名,我就不便唤起。“但我不能保证,可以如你所愿。”我道。
“你答应帮我,我已经很觉感激了。”她含泪笑,比月华更胜韶容素丽。
“素卿多谢公子。”素卿起身,向我屈身致谢,温婉一笑间,与琴台一起消散于夜色中。
前番之景,镜花水月,是真是幻,我已不辨。
惟荷风缕缕吹送,粉荷在风中轻摆,似在致意。
我又静坐了一会儿,一跃而下栏杆,回转房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