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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床下的听梦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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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口与轻尘分别之后,眼看他身影渐行渐远渐不见,原地傻站了一会儿,才去到各处买家里需用的物什。
我对碧落城并无甚感觉,只是因为在意的人住在这城里,于是就想这样落地生根。等待某一天,与他之间的距离能够彻底消失。
隔世时久的某些情绪累积,执拗如有承继,义无反顾,一如飞蛾扑火,向他而去。
有些认定,本就是无缘无故的深重吧。
话又说回来,想像一下吧,一个状似二十一二的男人肩上驮着一个状似二三岁的小孩,左手右手各提溜着一大堆杂七杂八的东西,走在人潮涌动的街上,被人有意无意的围观,或以同情或以诧异或是惊羡(?)各种千奇百怪的眼神注视,还被肩上的小鬼不时玩乐般的伸出小手捂住眼睛的情景。
不知轻尘看到这番情景会是何表情,我想我现在的表情或许可以用苦大仇深来形容了。
“雪熊,把手拿开,大叔我看不见路了。”差点撞树之后,我努力平静语气地道。
“哦。”雪熊依言移手,数度被遮挡的视线刚恢复清明,小手又揪上耳朵了,接着下巴也顺便搁我头上了。我忍,继续脚底生风大步流星。
之后的路行,雪熊一反常态的不吭不嗯,半天才软软地嘟囔一句,“鸣蝉,我不想长大。”
“啊?”一只年龄远超二百岁的熊说他不想长大,我一时理解不了他语中真意。只是觉得他幻形之后,与之前的雪熊或多或少还是有点不一样。
怎麽忽然说出这样的话。是不是今天绿袖的事情给他造成甚么心理阴影了。我在想。
“我就想像现在这样,”小手圈上我脖子,低头蹭来蹭去。叹。我好不容易才扎的像个样子的头发。熊孩子继续嘟哝,“和鸣蝉在一起。”
雪熊这样依赖我,我不知该忧还是该喜。大概是习惯了我的照顾。只是他越来越像个小孩,我还真是不适应不了,“雪熊还想怎样长大呢。就像这样也好,不然以后耍赖大叔我这一把老骨头可驮不动你。”
◇
我很不明白,为甚么烤鱼那么出色的我,撸起袖管大展身手做出的晚饭,吃起来却很是不同凡响。
饭菜上桌之后,先教雪熊用筷,他很快学会,执筷夹菜虽生疏倒可以自如运用,充满期待的入口,咀嚼,一时的皱眉之后,两泓弦月弯弯,绽放了美丽的笑容,边吃边说好吃,一张笑脸看来真是令人满足,我就油然升起一股成就感。
于是就尝了一口,却立时哭丧了脸。在轻尘府上用过餐,再来说这饭菜好吃,雪熊你的味蕾是有多退化啊。让这样的饭菜给小朋友吃,这不是赤|裸裸的虐待麽我。
就这样伴着愧疚与自责,好歹用过晚餐,抱去洗澡,雪熊想是困极,洗着洗着头一歪睡着了,小手还紧紧攀附我手臂,擦干净身上发上水渍换过衣服,放到床上去睡,他睡的香甜,小手的力道却奇大,握着我右手死活不松手,我抽手抽不出手,不禁面墙叹气,子曰:唯小人与小人难养也。我今日算是彻底体会。
好歹也算是入眠,似睡似醒间,好似有甚么声音传入耳中,真切且诡怪。神经立时微不可觉的绷紧,呼吸却仍旧保持平稳绵长,不给黑暗中隐藏着的异类察觉我已醒来的可能。
微启眸,在夜色里和着透窗水泻的月色,视物如在白昼,静默着,凝神去听,窸窸窣窣如同空气中浮尘起落般细微的程度,类似笑声般科科科科的怪异声音,一阵一阵从床底传来,在幽暗夜境里,几乎有些渗人的恐怖。
我尽量不发出声响地掀被探身,垂头向床下望去,哗——!正对上一双火红色的眼睛。
“啊——啊——啊——啊!”惊叫声瞬时响彻房间,差点震穿耳膜,猛地一道红光从床下窜出,我撑身起手势立动,静止的尘埃风生水起幻为无形丝线,向它围拢而去,倏然缠匝。这一番动作不过瞬间,眼看它被困缚,下意识去看雪熊,小友喉咙里咕哝了甚么,更偎向我,将我右手抱的更紧,沉沉睡着。
我放下心来,这才侧头看向已窜到门口的以红色雾状凝聚为人形的异物,拍了拍耳朵,不紧不慢地道:“三更半夜躲在别人床下鬼鬼祟祟的东西似乎没有甚么立场这样理直气壮地尖叫连天一副受到惊吓的模样吧。”
有着一双尖尖耳朵的不知名物质一边试图挣脱周身看不见的丝线,还有些惊魂未定地瞪圆了大的离谱的流火色眼睛,略为尖锐的声音噼里啪啦像烟花,“换做是你,正津津有味地听梦突然视线里冒出一个披散头发的倒垂脑袋,你难道不会受惊吗?”振振有词地抱怨着,左冲右突挣的更厉害,跺着脚自言自语的低声抱怨,“太出师不利了,一夜被发现两次。”
呃,被他这样一说,好像该道歉的是我。微微一笑,“还请你解释一下方才躲在床下的用意吧。我可不记得曾邀请过奇怪的东西来恭贺乔迁之喜。还是说,你一直就在这里。”那麽,大婶说的房宅不干净,就是它在作祟麽。
它撇撇嘴,显然是对我下的定义不满意,“我才不是甚么奇怪的东西。”眸中流动着的奇异红光似在燃烧,异常灼亮,“听好了,我是——听梦者。”虽处于被困状态下,说到自己身份的时候,还是很有点骄傲地挺直了虚缈的身体。
“听梦者?以梦为食?以梦为生?”那也不用躲在床底下麽。
“没错!”中气十足地答道,又看向我一脸诚恳地道,“我其实并没有甚么恶意的,只是因为熊熊朋友的梦太有趣,实在忍不住才笑出声。”似是回味起雪熊的梦境,眉眼弯弯像是笑的样子,立时又苦了脸,跳脚,“所以说你快点放开我。今夜的听梦任务还没有完成,回去会被训斥的。”
有趣的梦。嗯,准备明晨问问雪熊。不过,“既然是听梦……”我眉头一皱,旋即笑,“那么清水巷雪术师大人的床下你已经埋伏过了吧。”
“哪里用的到埋伏这样的字眼。”他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给我,不知从哪里摸出小刀,挥来挥去,欲斩断以尘之韧化成的线以逃。我好整以暇看他咬牙切齿忙忙乎乎,却还有心思纠结在用词之上。
回味着他的话语,“那麽,第一次发现你的人就是他吧。”
手上徒劳无功的动作微一停,“你怎麽知道?”又继续挥刀,扁嘴不满,“同样是被发现,人家可比你温柔多了。”
“是吗。”我笑,“他一向对小动物温柔有加。”话锋一转,“他今夜的梦也一定很有趣吧。”以极缓慢的语速说出这一句话,立时盯紧他,他闻言眼眸向右飞速转动,极为短暂的一个间隙,而后道,“比不过熊熊朋友的梦。”
是我设想的局面,心里很满意,还是想逗逗他,“这样,来,作个交换吧,你告诉我他的梦,我放你走。”轻轻弹弹手指,线一松又收紧,他还没逃几步已被再次困缚。
他咬唇,摇头如撞钟,“违背听梦者守则的事情我才不会做。虽然我现在受困在你手里,那也不代表我可以随便把别人的梦泄露给你。”端的一脸任君处置的正气。
真是……“好了,放你走。”手指一动,他立马跳出老远,有点错愕我就这样放过他,眨了眨眼,橘红色火焰自眼眶逸出,明明灭灭。我揉揉额头,“小心别烧了我这房子。最后提醒你一点,以后听梦的时候,可以不用笑那么大声的。”
“甚么嘛,我明明有控制的。”他消失时留下这一句话。
◇
我了无睡意,斜倚床柱,脑海里回放刚刚从听梦者那里捕捉到的轻尘的梦。那个听梦者在我问话之后,果然即时去回想轻尘的梦,尽管只是一个片断。
流泻一地的六月暖阳,漫天漫地的葵花向日长倾,花海里两个孩童静静沉睡。年稍长者,约莫六七岁,琉璃净尘,依稀可辨轻尘模样。是小时候的他吧。
竟是以这种方式得以探知他的过去,那时的他还未学会蹙眉,美好如有脱俗。
被他揽在怀里的小孩,约略三四岁,秀澈恬雅,看来极是讨人喜欢。两人相对而眠,交握的小手,有红绳相缠。
另一个小孩是谁?想来对他是很重要的存在吧,不然也不会十多年后依旧在梦境里鲜活如初。是福伯口中的小公子麽?不然又会是谁?有何种过往,现下身在何处?我通通不得而知。
他的过去,我无法参与。不能了解,亦无法置身其中。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暗暗酝酿,极为负面,我尽力去忽略。
重要的是现在,而不是过去。既然无法早点遇到他,那就只有在以后的时间里,一点一点接近,一点一点渗透。
琴声突兀响起,从院里来,月下琼林风吹送,清溪动静石,轻愁弦上微鸣,幽幽萦回不绝如缕。夜色也随着琴声幽静流淌,心绪未平,又被琴声感染郁色,我静听了半晌,才觉不妙,房宅所住只我与雪熊,琴声——从何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