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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沉睡的少年 ...

  •   门内早有人小步来迎,“公子,回来了。”面目慈善的老伯,殷殷的笑,观来尤为蔼然可亲,看到我,微露疑惑,又看了看他家公子,转而向我躬身施礼。

      简单的介绍过后,“福伯你的眼睛怎么了?”轻尘问道,语中不乏担忧。

      福伯眼皮微肿,眼白中血丝微泛,略有困疲之态,闻言局促地笑,“有劳公子挂心了。”“小公子送的薰香前夜最后一点也用完了,昨晚失眠症又犯起,几乎睁眼直到天亮。若是小公子他在的……”自然而然地说了这么一段话,我却见轻尘原本静湖般无波无澜的面容忽起涟漪,沉郁犹如夜色侵掠双眸。轻尘侧过眼去,福伯才像突觉自己说错了话,低头,忙转了话头,“我该去准备午膳了。”急步退下。

      小公子?那是谁?疑窦顿生。看轻尘表情不大妙,欲脱口的疑问暗自沉淀。

      听子曾曰:不知为不知,非其时者,不可问也。

      于是将这疑问压下,穿廊过庭入厅室,一路花木遍植,四时花开绵绮繁美,异香漫散,泽衣沁骨,真想不到他竟有这番闲情逸致伺弄这些花花草草。。行走之间,已将宅内情形打量个遍,宅院虽大,所住者不过他与管家,路遇又总是形单影只,独来独去,他该是孤家寡人罢。“咦鸣蝉你笑的好奇怪啊。”雪熊伸指轻点道。我忍。

      风动护花铃,在花间叮叮作响,无韵自成曲调,轻尘面上的神情扑朔迷离,我琢磨不透,索性不再去想。

      他眼神中那忽起忽落的怅然若失,却在脑海里或明或灭不断重演。

      庭院深深处,一树梨花白,琼枝乱雪。树下秋千轻晃,承载满院飞香。雪熊显然是对秋千生了喜欢,“我可以坐坐吗?轻尘哥哥?”得到轻尘的许可,从我怀里滑下来就要奔去,腿伤已经轻尘玉手治愈,现下跑的麻溜飞快,身量太低,跳来跳去无法坐上去,轻尘微微叹气,既而摇首,将雪熊一抱放上。他轻推秋千架的模样,温柔似可溶冰化雪。

      我看的简直要幽怨了。他对小朋友可真是暖如春风拂面啊。果然也是如我对小朋友完全没有免疫力,还是别的甚么原因。。他看着雪熊,可——分明在看别人。心内忽然升起这种异样的感觉。大概——是错觉罢。

      须臾开饭,香味袅袅扑入鼻内,人间烟火氤氲中忽觉温暖,与他相对而坐,充满视界是他淡雅容颜,世尘中的平淡幸福,想来莫过于此罢。久困于山洞,日日空腹以度,也并未有何不适,其间生火也不过是为雪熊烤鱼,今时与其说是对佳肴在席的期待,不若说是因可更接近他而暗喜。

      我谢过轻尘款待,雪熊已迫不及待,用童稚的笑向轻尘表示谢意,既而眼冒星光,就要伸手。初入人世,还未来得及教他用箸,急握他小手在掌内,而后执筷去喂。这熊孩子边津津有味享受我的伺候边咕哝着:“鸣蝉啊只会烤鱼呢。”雪熊,你确定你的语气不是嫌弃么。

      轻尘动筷很少,似乎没有食欲,转眸流睇,时不时注看雪熊。雪熊有甚么好看的,难道看透形幻看到他的熊样觉得很有趣么。我疑问有增无减,他眼神太迷濛,仿若陷身某个我未知的情节里,在其中自成一派。心远身远,于是咫尺距离,瞬间变的无限遥远。

      脚步响起,顷刻已至厅内,“公子,门外有人求见。”

      略一抱歉,他起身向前厅而去。

      ◇

      等小友用过餐,已过了一刻时辰,不知前方军情为何,拉起雪熊,前去侦察。但见厅内来客是一位青年,衣烟波蓝,长身玉立,眉目疏朗,不知为何事所困扰,眉宇间几许隐忍忧色,亦未损去丝毫清俊雅冶。

      “鸣蝉,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他,看起来眼熟的很呢。”雪熊轻扯我衣袖,小声道。

      “是吗。”“嗯。”费力在思索着记忆的样子。

      那人似乎在请求轻尘甚么,轻尘微微将头一点,流睇看到我们,歉意的道,“夏兄,雪熊,在下有事需外出,暂先失陪了。”

      “叫我鸣蝉就行了。”纵然是名字上的亲近,也是我想要企及的。“——要事为重,那就不打扰轻尘你了。今日盛情款待,改日再来登门道谢。”

      一行四人一起出门,欲分道扬镳时,雪熊突然叫起来,“鸣蝉我想起来啦我想起来啦。他是带走绿袖的人呢。”

      那人闻言转头看来。雪熊却急急地向他跑去,“浅意哥哥,绿袖他跟你在一起么?”

      “是。”林浅意不知雪熊身份,微露诧异还是点头回道,隐痛却在眸内愈演愈烈的弥漫开来。

      “鸣蝉,我们一起去看绿袖好不好。”雪熊又跑过来,仰首看我,展露笑颜。两泓润润的弦月镶在莹白如玉的小脸上,煞是可爱。

      本想与轻尘同路,只是没有找到合适理由,此刻又怎能推却。林浅意也并未拒绝,于是继续四人行。

      雪小熊现在小不点点儿,身高不到我膝盖,牵着他走路还需要欠身俯就,索性就将他抱着,还好轻于六芒雪晶。前行的路上,将隐约的印象回顾,我轻问:“绿袖是不是你说过的那个小朋友,常在一起玩的那一个?”我困守山洞,不多远离,雪熊有时独自去玩,回来就说遇到一个绿衣小朋友。

      “嗯嗯,后来,后来就不见他了,梧桐树也不见了。”

      “梧桐树?”

      “绿袖就是翠屏山腰草地上的那棵梧桐树啊。”

      ◇

      穿街过巷,走了许久,行到一处宅子前抬步进入,穿过庭院,推门,内室洁然静雅,楠木床架银钩挂起层层纱帐,床上一人安睡如婴孩。

      “绿袖绿袖~~我来看你啦~~”一放下雪熊,他就忙忙向床前去,离床几尺又霍然停步,转向我,眨眨眼面露不解,“是绿袖的模样没错,可我记得的绿袖明明是个小孩呢。。”疑惑地问,“难道幻形为人之后还能再继续长大吗?”

      “可以的。”轻尘道。走过去,俯身细看。床上躺着的那个人,不过十六七岁韶秀少年,闭目似在安憩,肤色是半透明的瓷白,剔透净澈有如水晶。这一种纯粹的存在,太过美丽,竟显出几分不真实来。

      “他沉睡已数月,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将他唤醒。”林浅意坐在床侧,几近虔诚地握起绿袖的手,新雨水烟绿衣宽大的袖管不意间上撩,露出纱布缠绕着的纤细玉色手腕,浅意以指腹轻抚,“他腕上的伤,日日敷药,却数月也未能愈合。”语中心疼与自责,明晰可辨。

      轻尘细顾良久,隔空手指轻动,纱布自动缓缓解开,一道腥红伤痕狰狞横卧腕上,似铭记,似深刻,涌血成泪。

      被伤到的并非只是身体,还有心。心伤不愈,体伤难合。

      不看不听,就不会感知悲伤。他到底经历了甚么才会选择坠入永恒睡眠来逃避。我暗暗在想。

      雪熊在我身边,看着绿袖,几乎要哭,跌跌撞撞地道,“鸣蝉,轻尘哥哥,你们快把绿袖治好,快让绿袖醒过来啊。”我将他纳入怀中安慰。

      “若是不介意的话,我想请问:在此之前,是否曾有发生甚么事情?”轻尘一边治疗,一边问道。

      浅意面上忽露惭色,些许沉默,凝望着绿袖秀澈少年面容,苦笑,和着悔意,“是我不小心伤害了他。”

      “他从树上跌落到我怀里时,才那么小一点点……一转眼……”摇头,笑,更显苦涩,“他舍弃千年修行,放弃长生,只为换我一命延续,他为我做了那麽多,在这世上他惟剩我可以依靠,而我……一时鬼迷心窍,……那麽残忍的,将一切都毁至面目全非……错到离谱的选择,造成如今无法挽回的局面……我爱的分明是他…我…”以手掩面,言语支离破碎,无以为继。

      血色伤痕在术法之下渐渐消弥,幽蓝流光在腕上盈动,伤口慢慢隐去,复又重现,如此多番运术,伤口才算完全愈合,“他并无大碍,可能下一刻就会醒来,也可能就这样一直沉睡下去。”

      “一直沉睡下去?”浅意震动不已。

      轻尘点点头,“这是一种出于本能的逃避,外界一些事物超出他的承受范围,不能亦不想接受,于是选择将自己完全封闭于深眠之中,一睡不醒。”

      “一睡不醒……”怔怔地重复着,浅意神情忽地决绝起来,“那我就以死赎罪。”又黯然起来“只怕这样……也得不到他的原谅……”

      浅意忽然陷入悔恨的深渊,眼里完全只余下绿袖的存在,“我愿意用一切去换,换回他醒来……换回他的笑,换回那之前的日子,我的心,我的生命,我所余下的全部时间,我的所有痛苦与悔恨,所有的一切都可以,我只想要一个重来的机会,在一切都还未发生之前……我只想要一个再一次将他拥入怀里的机会……”浅意握着绿袖的手,眼眶泛红,看着他,像看着这世间最值得珍惜却又疏忽即逝的宝贝,失去生机的少年毫无反应。

      人只会在失去的时候,才知道那曾经拥有的有多麽重要吧。事已至此,后悔又有甚么用。若是当初可以稍微珍惜那麽一点,何至于此。若要重来,有多难得。

      轻尘看着他,面露不忍,稍许深思,启口道,“有一种方法可以一试。”

      “甚么?”浅意颇有激动,转看轻尘。微湿的眸,忽而如千颗万颗星辰坠入,一时明亮无二。

      “将他的记忆抹去就好。”“抹去令他无以承受的那些记忆,——不过首先我要确定一件事情。”轻尘以手轻点浅意眉间,微闭目,屏息凝神,似在感知甚么。片刻收手,“可以了。”

      轻尘将手放在绿袖的太阳穴五寸外,修长手指轻移,默念咒语,光影飞舞之际,有丝丝缕缕的光线慢慢升起,模糊的片断溢出,在眼前若隐若现,复而消散于空中。虽然只是转瞬即逝的掠影,我已捕捉到那些浮光,那些属于绿袖的记忆碎片:

      人海之外绝望地看浅意骑马而过,吉服灿然,光曜晴空,满世界的红扑向双眼;

      心如死灰,迈步入冷湖,被湖水一寸寸吞没的削瘦少年身体;

      在湖中冰刃划下,切割皮肤,看着浅意下马自岸边入湖急向他而来,静静地笑,如莲绽放;

      湖中相拥亲吻,生命中最后一次的抱拥,水与泪斑驳的秀美面容;

      会记得我麽?反正,我已经决定将你忘掉了。阖上了眼,仰面向水里跌去,墨般长发葳蕤在水里如海藻般随水波潋滟着,血如浓墨氤红湖水……

      他所不能承受的就是这些麽。用尽一生气力去深爱着,结果却等到来自爱人的背叛。

      “明日此时,他就会醒来。彼时一切背弃都未发生过。”将不好的记忆剔除干净,轻尘向浅意道,“若他对你真的重要,你该做的不应是伤害。”微一顿,颇像自语般的低语,“你该庆幸,他还在你身边。”

      ◇

      说定过几日,再去看绿袖,雪熊这才别别扭扭地走了。

      回去的路上,雪熊一手牵我,一手牵轻尘,这样走着,路上也并没有太多交谈,忽然想起来甚么:“轻尘,你方才要确定的是甚么?”啊?轻尘不知在想甚么,神思游离于外,眸中浮现隐痛,我看的憋闷,很想把他从我所无法触及的那个世界里拉扯出来,于是又重复一遍。他这才答道,“他的心。”

      了解了。不过,“刻意抹去的伤害,就可以算做是不存在了麽。这样会不会不太公平。”

      静默了一会儿,轻尘道,“与其铭记令自己痛苦,不若忘却来得轻松。而且,总要给个机会去弥补吧。”

      忘却即轻松——那你为何还要记得?那个不知何处的小公子。

      我断章取义,在心内腹诽。

      另:其后得知,三个月前未成的婚礼,那被独抛于婚堂之上的女子,原本心有另属,迫于父母之命,不得屈从。新郎落跑之后,她即被其恶从胆边生前来抢婚的爱人带走高飞。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沉睡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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