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人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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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宅多年无人居住，里里外外透着股阴冷腐败气儿，将门窗全部打开，灰尘与喷嚏齐飞，打扫虽是颇费一番功夫，但眼看着荒落破败的宅子，在双手之下焕然一新，心内很有点成就感。
折腾来去，已近晌午，我自己没有甚么关系，倒是不能让雪熊饿肚子。厨房用具虽说一应俱全，不过久无人用看来很是惨不忍睹，小施法术焕然一新，才发现做饭的食材全无，嘱雪熊乖乖待在家里，要跑去买，雪熊已急急来抱腿。
不知是否因为幻形为幼童，多少会带点小孩心性，雪熊比做熊时更黏我黏的厉害。无可奈何笑着一把抱起，轻云般的小小身体柔暖如阳光，高高抱起，向半空抛了几抛，长发丝丝缕缕扬起落下，晴空下泛起银色绸缎的光，逆着日光，钟毓灵秀的小脸，美丽而朦胧，看他咯咯笑的开怀，再接到怀里，大步洋洋出门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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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近中天，一城灿然。道旁杏树开的正艳，杨柳风吹面不寒，千回百转，卷起杏花雨沾衣欲湿，满城粉雨，落襟添香。我一边走一边思量，房宅内该置办的物什。就这样像个正常人一样居于人世，原来并没有什么困难。
雪熊净澈的眸子满是好奇，扭动着小身子左看右看，若不是他腿伤未愈，现在定是满世界活蹦乱跳去看了。一路看着时不时地一句天真的疑问就脱口而出，逗的我笑不能行，几乎失手将他跌下。
点心铺还是轻易吸引他目光，不说话只是巴巴地看着我，已经令我不能拒绝，果然还是对小朋友没有甚么抵抗力啊。虽说甜食吃太多不好，现下姑且还是先纵容一下吧。付钱的时候放下他，点心包好，再去抱他，身侧空空如也，哪里还有雪熊的身影？
碧城佳节的夜又要重演了麽？我一惊，急出了门，顾看间提着的心才算放下来，雪熊站在街道中间，蹲下身似乎捡拾着甚么。“雪熊你在做甚么？”这样平和地问着，向他走去。
卖烤红薯的老伯推着车经过，车身忽一颠簸，一个车轱辘立时滚滑出去老远，车子瞬间失了平衡，事出突然老伯一时间手无举措，盛满炭火的火炉晃动，飞出火星团团，车子斜侧着就要翻倒，下面就是我那小友！
惊吓非同小可，欲凌空起，早有人比我先行，一抹雪色过眼，电光石火间雪熊已被抱离了地面。车翻势不减，继续倾覆，若它倒地，飞溅的炭火势必会殃及池鱼烧灼路人，千钧一发之时，那人空出一只手，堪堪将车稳住。
君子渊渊如玉临风而立，无心自成景色，宁静致远，周围方寸之地也浸染的旷远恬静，我眼前一时无二明亮起来。是他。不由自主弯唇而笑。
惊变以平安无事收尾，受惊的路人收起被惊吓的面容，回顾之后依然各走各路，老伯抹去脸上的冷汗这才反应过来，一边接过车一边忙不迭地道谢。幸亏修车铺就在不远处的拐角，可以不用太作难。
◇
设想过不下百遍再次遇见之场景，没想到竟这样出乎意料地来到，抬手揉脸，调整一下情绪和表情，奔过去。
雪熊并无大碍，刚才的事故也未对他造成甚么影响，看向我，水玉色的眼眸满满皆是幼嫩笑意，紧绷的神经在这样明恪可爱的笑颜之下，稍为松懈。然而余悸未消，忐忑又起。时隔一年，以不同的面容姿态再次站到他面前，紧张还是见缝插针无孔不入，吸气呼气尽量保持平稳。
“多谢阁下出手相救。”拱手，语气些许的颤抖是可以原谅，毕竟刚才受惊不小，伸手去接雪熊，且偷眼看他对我身份是否有所觉察。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他神情仍旧淡然，清风白月。抬手整理雪熊乱掉的长发，“谢谢哥哥。”雪熊弯眸，轻轻软软地道。他眼神若有所动，目注雪熊，静谧的墨眸渐泛起一种可以称为温柔的东西，恍若春日暖，望之醉人心。
他眼神太过隽永，似乎透过雪熊，看向甚么久远的过去，竟忽略掉我伸过去的手。雪熊倾身向我，他这才收回稍纵即逝的温柔，眼神宛若一声叹息，将雪熊递给我。
我还未及去探究他的情绪缘由变幻，“鸣蝉，”雪熊小手成拳在我手内小心打开，一枚玉蝉静静躺落在手心，“我刚刚捡到的。”原来方才他是去捡这东西麽。摸摸头，“下次不要再做这麽危险的事情了。”而且，“捡来的东西，可不能要哦。”“咦在山里不是捡到甚么就可以吃掉甚么嘛。”呃，还记得你曾捡到一个皂角，结果吐了一天泡泡的事儿麽？“那不一样。”“嘛怎麽不一样。”
我觉得继续纠结在这个问题上，很不明智，尤其在看到他转身要走。
急步走过去，“在下夏鸣蝉，还未请教阁下如何称呼？”
“雪轻尘。”
默念，深铭于心。
“我是雪熊。”雪熊也依样学样，自报家门。
他若有所思状，“雪熊……”“若我没记错的话，上次是——”
“难道你见过以前和他在一起的那个人麽？”我打断他的话，精或妖等异类再怎么幻形以乱人眼，在术师的眼里仍会显出本来面貌。他已看出雪熊本相，自然，已记起去年碧城佳节那路遇的一妖一熊了。
若无其事地摸摸雪熊的耳朵，说起谎来倒是信手拈来，“他……不在了……”还轻而易举换上了一脸隐而不发的沉痛，“前时我上山会友，半途遇见奄奄一息的他，一息尚存命悬一线之间，惟放心不下这位小友，洒泪托付于我。临终托孤这种事情怎么忍心回绝，于是我就承担起照顾这个孩子的责任了。”说的煞有介事，连我自己几乎都要相信是这麽回事。
“这样。”他表情还是淡静，似乎这世间没有甚么可以触动他的情绪，倒是与他的名字极为相衬。我不知他有无听出或是看出甚么破绽，在他眸里的那个我，俨然人状。也许我可能不是甚么真正的妖吧。也许。
雪熊狐疑地看了又看我，又拍拍耳朵，挺身凑近来看我唇动，明澈纯静的眼神看的我很有压力，对他笑了笑，顺手喂一块点心。
“他说的那个人应该就是你了吧。”继续面不改色地将真实依托虚构脱口，雪熊沉浸在甜品的世界里，不再着意其它。
“嗯？”
“他说碧城佳节路遇一人，初见竟似相知甚久，刻骨铭心，纵然身死，——终不能忘。”
“你以为错了。”淡淡地道，不为所动，甚至俊美若仙的脸上没有一丝起伏。
“……大概。”轻叹一声，低垂了视线，杏花飘转落雪熊耳垂，抬手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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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觉间已一同走出好远，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又栩栩如生地呼啸而来，仿佛我们曾经这样，并肩走过许多路。还未曾回溯起来甚么，忽有小调自前方传来，莺语婉转，清韵入清听，极为悦耳，引人驻足。
走近时暗吃一惊，唱曲的并非是人，而是一只黑犬。比平常的犬要稍微大那麽一点，五官与人几乎不差分毫，前足也类似人手，我一时间也无法确定他是人还是犬多一些。
因其诡奇玄妙，引来许多人围观。
黑犬蹲俯于地，唱着别致的曲子，黑黝黝的双眼空洞无光，流转之时间或闪过麻木的悲伤。旁有两人牵绳执鞭，似是饲主。黑犬身上鞭痕在抽落的乌黑犬毛之间赫然密布，触目令人心窒。
那曲却唱的极为精妙，围观众人纷纷掷钱，拍手，惊叹，起哄再来一曲。
饲主眉开眼笑将铜板捡起，两人相顾之间，得意万状，转尔面对黑犬则凶相毕露，提鞭促骂黑犬换过一曲再唱。
“鸣蝉，他是妖还是怪？”雪熊脸上写满不解。
“……大概是犬……”这么个没水准的回答。辨不出有妖的丝毫气息，应该只是长相有点怪异的犬吧。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人。”雪轻尘给出石破天惊的答案。
“人？”两张吃惊的脸。
“再准确一点说，就是：人犬。以药将人炼成的犬。”轻尘看着那两个满脸横肉趾高气扬的人，“以种种手段，拐来三岁幼孩，以药敷其全身，灼烂皮肤，然后剥下，再将犬毛烧成灰，揉合进特制的药内，使之服下，十日之内，幼孩浑身生出犬毛，尾椎亦长出尾巴，观来与犬无异。”轻尘一句一句揭示人犬的炼成过程，双眸波澜不惊，却有寒意隐约浮现。
“为甚么要这样对待小孩？”听来已毛骨耸然，那些经受的孩子们又会是怎样的痛不欲生，我不能去想。雪熊紧紧抱住我手臂，惊悸恐惧。
轻尘道，“不过是利用其来乞讨罢了。犬形人面，口吐人言，有多奇异，就有多吸引人驻目。”我一时难以置信，做这种恶毒的事情只为了如此么？
人心之叵测，实难测。
“用此种方式炼就人犬，一百个幼孩也难得成活一个。”轻尘轻轻一笑，却无半点温度，“这样别出心裁的敛财之道，也只有人能够想的出做的到。比起妖来说，或许人更恐怖一点罢。”
“人类好可怕。”雪熊在我怀里缩的更深，仰首看我，眼红红，“鸣蝉回到山上好不好？”
安抚地拍拍他，“有我在，我会保护好你。”
人之初，性本自私。只是未曾知，为达私利，人竟能残忍到这种地步。
周围看客不乏怀抱幼儿的年轻父母，天真烂漫的孩童，撒骄或是嬉闹，父母一脸宠溺，柔声细语。犬人看着，眸中依稀泛出水光，低下头，声音忽颤，曲已不成调。鞭扬起，已欲抽向其身。
长鞭却停在空中再也挥不下去，饲主面容扭曲更是狰狞丑恶，下一秒两人抱头滚地，号叫不已。
我看向轻尘，他道，“这样的人，给一点惩罚是不为过罢。” “还未想过有朝一日用来对付妖邪的东西可以用到人的身上。”眸光冷洌如冷霜，“让他们也体会一下，他们所施予的残忍带给别人的痛苦吧。”
利欲熏心，立地成魔。其实人与妖又有何区别？只是——每日都有这样的事情在各处发生，你阻止得了一次，能够阻止得了全部麽？
那两人翻滚之时，松开了绳端，没有了绳索的束缚，人犬站起，目光空茫地看看那使他沦为现今模样的罪人，下一时，飞速转身远奔，好似倾尽一生力气，用力向墙壁撞去，去势太过迅急，救已来不及，轻尘抱起他的时候，他已没了呼吸。
是否因为还留存着一点人的意识，所以才愈发不可承受这样不堪的人生么？被强行改造的身体，被迫丧失的为人资格，像这样完全失去尊严地活着，是否比死更加令人绝望。
如逢解脱而又血迹斑驳的淡淡微笑是他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表情。
当一切偏离自身所企望的轨道时，彻底舍弃过往记忆，或是完全麻木不仁地活着，这样会否更轻松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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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种早被禁止的酷行，有知内情的人已跑去报官，那两个人看来难逃死罪，死于其手的孩子却再也无法睁开眼睛。
默默地同行着一路无话，气氛有些凝重，走了好久，“饿，饿，鸣蝉，饿饿。”雪熊捧肚小声道。
呃，竟忘了出门的目的了，有点愧疚，这一路雪熊都瘫着不说话，现下一定是饿的忍不下去，才开口的吧。轻尘看向雪熊，雪熊正塔拉着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依在我怀里，揉着小肚子。轻尘微微一笑，光彩如月华如岫，停步，“若是不介意的话，就在府上用膳吧。”
竟是走到他府上了。
求之不得，面上还得保持淡定，“那就多有叨唠了。”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人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