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一寸心》苏慕童

18、再一次的梦游

　　夜已至，月朦胧，灯火空明。

　　默默然回城中的路上，猜测着轻尘的去向。他前时的倦怠，与其说是遇事之多耗尽精力太过，不如说是因想起那人而起罢。他会去的地方，多半也与那人有关，并不想我们深知。

　　轻尘所说的那一段话，追忆中，令我片刻不得轻松。听他语中之意，那人所爱的另有其人，而他空将其心向明月，情到深处人孤独。

　　低低叹息，没能早点遇到他，尽管前世有着羁绊，却让别人占尽先机。

　　总有一天，我定会抹去那人留存其心所有痕迹，取而代之。

　　“鸣蝉，”雪熊软软轻唤，将我扯回现实，低下头，雪熊黑润的眸一眨也不眨地看向我，小心翼翼的道，“鸣蝉，我们，我们回去山上好不好？”

　　“雪熊觉得城里不好麽？怎么忽然想要回山？”摸摸小脑袋，不紧不慢走着，花夜吹香，扬一缕雪色发丝缠上手指，凉若月色。

　　“我们回去好不好。”忽地执拗起来。

　　是想念山中一切了麽？我笑，柔声道，“那明天带你回去看看，然后下午再赶回来这样行吗？”

　　雪熊摇摇头，闷闷有不乐意，固执且不容回绝，“我们回去山上，不要再回来。”

　　我停步，探究地看向他，“雪小宝你怎么了？”

　　他垂头不语，我拍拍他低唤，“雪小宝？”他抬头已是一脸的泪，“我好像，正在失去你。”

　　触摸脸颊的小手，温凉如蓝田暖玉，哽咽地道，“现在的鸣蝉好好看又好陌生，在轻尘哥哥面前说着奇怪的话，总是在笑可看起来也并不快乐，我不懂……”清澈的眸里带点困惑，泪
　　清泠泠顺颊而下，哽着喉咙，“我想要那个时候的鸣蝉，我想回去山上，只我们两个……你以后都在我身边不会不声不响地离开……”雪熊声音越来越低微，将手捂上流泪的双眼。

　　还是很容易就在他的眼泪前缴械投降，不费一兵一卒，却有着无可比拟的杀伤力。尽管没有犯罪，在他的泪颜之前，负罪感空前加重，差点俯首认罪。拿开他遮掩的手，为他拭去眼泪，心里是怜爱又无奈。在翠屏山朝夕相伴时久，惟一一次的不辞而别，该是在他心内留下挥之不去的阴影了吧，一再保证的不离不弃，还是给不了他安全感。叹气，小朋友可真是一种别扭的生物啊。

　　“雪小宝，”小手执于掌中，如一枚洁白贝壳，红线泛着朦光绕指而上，蔓生中缠绕彼此小指，尾端接合，浑然天成。将手移开，红线在夜色下发着微渺光芒，无限漫长在相缠的手指之间。看雪熊懵懂且无措，我温声道，“这是属于我们两人的牵引，除非身死，永生契结。无论何时，无论何地，”动一动手指，“我都在线的这一边，不会离开，不会消失。”

　　雪熊看看指上若隐若现的红线，既而仰首目不转睛迷惘地睇望着我，终于弯眸绽放秀丽笑容，用力点点头。

　　◇

　　夜深人静夜，树上君子行。

　　不确定轻尘的安好，断不能安然入眠，俟雪熊睡下后，诸般困难将手抽离，蹑手蹑脚离了家，隐了身形几个起落来到他的府上。

　　如前番般，我淡烟般隐在郁郁越墙而出的树上，凝神向庭院观望。

　　凉夜无尽，繁星几点，缺月挂疏桐，在厅前倾泻一地琉璃色，一树梨花随风落雪，飞香满院，软榻上沉睡的月下美人，无意亦入画。

　　轻尘回来了。心头顿觉一轻。咦？喝酒了麽？郁郁馥馥的花香发越中散逸清淡酒香。哎，身为术师，血刃诸多妖物，警惕之心如此之低，放任自己醉的一塌糊涂。饶是今日我来，若是遇上阴魂不散的冤家对头来此寻仇，没点防备还不直接报销。

　　呸呸呸，乌鸦嘴。

　　停了一会儿，他醉的深沉动也不动，我才小心自树上飘逸而下，落至他身侧，显出身形。

　　轻尘怀抱酒樽，安睡若婴。月下的容颜一望醉人，再望倾心。

　　为何事悲伤，要付之一醉。是为那人，抑或是为今次去的某个地方？

　　闲愁总付醉来眠。若诸般困惑，放不下，解不开，只恐醒时依旧到樽前。

　　我恍恍惚惚的看着他，突觉这场景似曾相识。他脸上有半干的水渍，真是的，已经不是小孩了，喝酒还能喝的满脸都是。。弯唇一笑，酒是何种滋味，很想尝尝看呢。

　　夜寂静，寒声碎。无声的，振耳欲聩，却又。我迷醉了神智，温柔一如梨花携风落雨，俯身轻吻他的脸，蜻蜓点水，浅尝辄止。啜饮到的残酒，带点咸，带点涩，酒的味道原来这般奇怪。

　　犹疑着继续品味，轻尘的手臂却拥过来，我一惊，随他环抱的力度，跌进他的怀里，心脏骤停，心虚着断掉呼吸，暗自酝酿着尴尬的笑意。轻尘辗转逸出一声呻吟，我半边身子过电般立时酥掉，一侧眼，他眼睛还是闭合着的，原是并非觉醒，我松了一口气，困在他的臂弯里，心跳蹦蹦蹦蹦，怕引火上身，双手撑起在他身体两侧，正巧看到他唇角绽出的微笑，任是花落无声，仍是动人十分。

　　轻尘喃喃，“子萧？”轻如自语。

　　子笑？嗯，子是会笑的。春光灿烂的子。君不知，子曾曰：一见你就笑。

　　“子萧，”抱着我，含着醉意的呢喃，诱人的微哑，在颈间温热，低喃中不确定的满足感，“你回来了……”

　　嗯？大惑不解，手下传来坚硬的触感咯的生痛，错开手掌，一个精致小巧的木偶小人入目。前次眼见他细细雕琢的就是这个木偶吗。长约七寸，精雕细琢，那眉目如画，依稀是他梦中揽在怀中的小孩模样。

　　“子萧……”拥紧，要将我揉进怀里去的力道，月色冷且白洒在他的脸上，又从紧闭的双眼里涌泻出来，刹时，已是一脸莹润冰凉的月光，蹙眉，像个被抛弃的小孩般无助的脆弱，“……是你不要我……”

　　子萧，是那个人的名字吗？在梦里像个孩子般无声哭泣的他，一叠声轻唤的名字……，月光依旧在他脸上清冷流动，难道方才我吻尝的酒，是他的泪？

　　会为他而哭。会用这样痛楚的语气与表情。我一时间怔住了。

　　他察知到甚么，身体一僵，恍惚的笑意冻结，移开了手，双目微启，眼神迷离，朦胧仍有醉意。

　　我恍然失神，木呆呆将他愣视。

　　“鸣蝉？”轻尘委实没料到一醒来会看到出其不意的我，讶然间，隐了泪，将不欲为人所知的脆弱妥善收藏，恢复君子临风的澹然闲静。

　　“你看看我……”木木的愣然看他，空气里悬停的夜露降落眼眸，微湿着溢出，屈膝在榻，去扶他的肩，望进他眼眸的深处，血的腥红又在将视界渲染，沉压的疼撕心裂肺泛起，我努力忽略，目不转瞬地将他凝看，语气低的近乎祈求，“你看看我好不好，……雪暖？”

　　那明明已是故人，用情不在你身，现已不知归于何处，为何你还要念念不忘？试着睁开眼看看在你眼前的我吧。

　　我举止突然，出言奇怪，轻尘一时间，忘了该如何反应。

　　湿漉漉的眼睛渐渐看他不清，避开回过神的他欲将我催眠的深视，执拗地凝望他，“我就在你眼前，就在你身边，看不见吗？雪暖……”轻尘莫名其状，我的语无伦次在他听来不知所谓，该如何应付他一筹莫展，惟举袖拭去我不知不觉就湿了一脸的泪，落红语东风的轻柔语气，敷衍地安抚，“我不是雪暖。鸣蝉，你认错人了。”

　　“雪暖……”梦游的假象里，我不能回答，眼瞳静止的无神，涌泪不止，将他紧拥入怀，（在刻意的假装里才能毫无顾及的拥抱到他，表达最真实的感情，我不知该喜该悲）唤着他初始之时的名字。怦然的动荡中，却突然明白自天而降摔落在我面前那人的心情。

　　轻尘有些迷惑的游移，叹息般的眼神数番落在我的身上，没立即抗拒的将我推开，却在我疏忽之际，重施故计，触到他幽蓝如夜空的瑰丽深眸，我闭了眼，陷入被迫的梦境。

　　梦里浮浮沉沉，飞掠久远的过去：清凉月下的醉酒，香雪海里，安然入睡的他，恬然醉颜是不设防的清魅诱惑，梨花白似雪落满肩，落满身，我静坐他身侧守护的无言与泛起甜蜜的惆怅，想触摸，想亲近，想拥抱，最终倾身轻吻他的唇。

　　有安息微香散入鼻端，心静如一池春水。微微开启双眸，觉出眼下正眠在要开始变得熟悉的房间。

　　“轻尘？”转眸，望向床侧安坐的轻尘，迷澄着似醒非醒，傻乎乎地微了一个笑，呆呆地道，“轻尘你又跑进我的梦里来了……”

　　轻尘意义不明地看了我一眼，并不说话。我含笑将手去探梦的虚实，他避开，我更深地跌入床，哎呦一声，才从梦里走出来，迷惘的视线顿时变得清明。

　　“轻尘，我怎么在你这里？”坐起身，作丈二和尚状。

　　皱皱眉，“你梦游了。”抬眼看我，眸内泄露一点关切，“给你的药吃是未吃？”

　　“梦游？我梦游？”恍悟状，（梦游只是托词，药被我收妥放好，并没打算要煎熬，）“吃过药了已经，好苦的，”有些泄气的苦闷，“照这样来看，好像没有甚么效用。。”

　　“欲速则不达。现在否定药效未免过早。按时吃药，一个月后就会治愈。”温言安抚。

　　好像每次我梦游之后，他对我的态度都会比较温和，（大概术师与医师一般，对于病人，要秉承像春天般的温暖？）我会梦游上瘾的，轻尘。

　　“嗯。”抱膝点头，像雪熊一样眯眼笑的天真。

　　他神有所动，手抬起，又醒悟了甚么，折断般颓颓垂下，顾左右而言他道，“时候不早了，鸣蝉你该回去睡觉了，别让雪熊担心。”

　　我神色不易察觉的一暗，旋即笑，嗯嗯随声附和，“对了对了，我梦游出来，门不知有无上好。”急急跳下床，要出门时又一步折返，突如其来的给了晚安拥抱，短暂却心生眷恋，在他发作之前，飞速逃离现场。

　　归家路上，月黑风高，身体上残存着的他的体温，终于随风而远逝，冷寂。

　　我在回味中感知温暖，渐坠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