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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长满鬼面疮的男人 ...

  •   日晴风微,满城尽飞花,已是春深。

      三人行,回城中的路上。

      雪熊眠于安息香之效,还未醒来,被轻尘抱在怀里,目下睡的正安稳,泪痕已干,雪白小脸残存一点难过神情。想到甚么不开心的事情麽,我不得其解。

      黑云之幻怪的遗骸,状如犬吠,色如黑岩,硬如玄铁,大小如核,有电光在其上来回窜动。“精物幻形,与天道相驳,是以十降雷霆之击以谴其罪,称为劫数。雷矢现已不会为祸,带在身上可以避雷霆劫。”轻尘这样说着,用绳穿起系在雪熊颈上。

      彼时眸光温柔,如春阳之暖煦。收服此物几乎倾尽心力,就这麽轻描淡写的送予雪小熊,是否因为,天真童稚与记忆里年幼那人如出一辙的秀澈无瑕,才不忍雪熊受到伤害。我笑,替雪熊谢过。

      笑容余味是苦涩。若说劫数,我莫不正在历劫,且势必难逃。

      “这东西就是雷矢?”转移注意去忽略心上泛滥的失落与阴霾。

      “嗯。自上古存于世,隐于云的幻怪,威力可摧城。听师父说过有此物,不想今日竟睹见。”轻尘道。

      “现在看起来跟普通的石头也没有甚么区别啊。”除了电光若隐若现,流窜如萤。

      “若是有人被雷劈到,切一毫口服,可以起死。”

      还有这等妙用。正说着,晴天一道霹雳炸响,前方五丈外一人应声而倒,惊的同路人忙向两旁跳开。

      ……就有这么巧的事。。我与轻尘对看了一眼。

      将雪熊移到我怀里,轻尘上前看顾。晴天被雷劈的这位倒霉大叔,歪躺在路中央,头冒青烟,面色灰黑,臃肿不堪的身体轻微抽搐。太过胖重,跟随的家人拉他不动,惊慌无计可施,惟在旁“老爷老爷”的叫个不停,语中带惊,惊中带惧。

      近前,一种异味萦于鼻端,汗热后酸腻的花香,混合着来历不明的腥污,形成一种无可描述的销魂。是雷劈的关系麽。原来世间异臭各有蚀骨之奇味,实乃不入世不为知矣。我之前也并非太过不堪,这样一比较心理总算有点平衡了。不过这个时候要想的不该是这些吧。

      行人掩鼻止不住好奇地上前,三三四四围聚了一圈,指指点点,啧啧称奇,窃窃私语,这人怕不是恶贯满盈连天都看不下去了,就是撞上甚么不干不净的怪东西,天要行道收了去。

      该是雷矢派上用场的时候了。“用这个可以么。”我将匕首递到轻尘手间,他切一毫雷矢,喂入那人嘴里。

      须臾,青黑的颓败颜色自脸上褪尽,这人睁开眼。没料到身侧围了一圈人啧啧有声交口接耳,当他是新奇一样看赏,不明状况地转了转眼珠,还有点儿不知所措,手却攥紧了外衣领口,一闪而过的张惶神色好似在惧怕着又欲掩饰着什么。

      长着一张极度可靠的敦厚脸容的他被家人扶着站起来,我顿觉眼前立着一个长脚的檀紫色大球。这时我才意识到他的臃肿,分明是穿衣过厚造成,窄袖长袍厚厚实实将一整个人装进去,只露出一个淌着汗水的脑袋来,日照汗蒸,异味更是一塌糊涂地浓重起来。

      春之将暮薄衣衫,此人一反常规穿的如此厚实,包裹的这般严实,不免叫人深觉奇怪。

      家人感恩戴德地禀告了轻尘施救之始末,他拱手致谢,狭长的眼睛猛地一亮,如逢救星,“先生可是雪先生?”

      ◇

      进得徐府,一府的金碧辉煌,富丽堂皇,装饰摆设近乎铺张,大红大金,尽极华贵之能事。

      这徐老爷尊名雅之,可这品味,倒叫人牙疼。

      入得内室,屏退左右,徐雅之除去繁厚的件件衣袍,中衣上几处湿糯,腥黄,一片一片。他有些不安,温敦而局促地一笑,“此状难堪多有不洁,污人眼目实属无心,还请两位见谅。”道了无妨,他将衣袖细慎上撸,粗壮的青白色手臂,长满圆形浓疮,疮中流着褐黄色浓液,其上突起一张可以称得上是人形的脸。泛着死气如同鬼样。

      双目如干涸的井黑污幽深,透出几分凶恶,森森然若有所动。嘴里长出细齿,如附墙之蛆缓缓蠕动,断续撕咬着皮肤,已有血流出,异味升笼一室。衣管继续上撩,一条手臂,竟密密麻麻长有数十张流着血的脸,缓慢且持续的耸动着……疮周边的肉已溃烂,肉屑黏连皮肤,欲掉未掉,看来实非人的手臂。

      室内熏香馥郁,掩不住持续发散的浓臭。

      徐雅之一言不发,额上青筋暴起,显然是在忍痛,点一点头,尴尬着将中衣一并褪去,赤裸的上身,亦长满了如鬼样般阴森的疮脸,寻不出一丝完好的皮肤。疮齿开开合合,将皮肤血肉撕啃,低微的咯吱声音如鼠啃骨,疮脓横流,血流蜿蜒,观来实在是恐怖,我胃里翻腾不已。

      还好还好,雪熊一直未醒。

      前日的陈公子,今日的徐雅之,其它我所未知的,隔三差五总要瞻仰这类异观,怪不得轻尘食欲一向不大好。

      “鬼面疮。”轻尘面色凝重地道,触到我「轻尘实在是受苦了」的深切眼神慰问,莫知所谓,多看了我两眼,又去看那困坐愁城的徐雅之。

      徐雅之眉头紧锁,沉痛地点头,“起先臂上起了小小的疮,我并不十分以为意,直到疮越生越多,请来医师看过,开过药膏涂抹,全无效用。后来全身都生了疮,遍体溃烂,骚痒难耐,而且疮变得越来越像人的脸……一个月来,到处求医问药,国手名医请了不下十位,药口服的涂抹的不下千剂,银子也花了数百万,可病就是不见好,反而日重一日,浑身流脓,恶臭不堪,不藏拙无以见人。”世事难料的叹气,“听闻乌台庙最灵,今日诚心走去许愿,谁想半道上却被雷劈。还好得雪先生相救,幸免于难。”又是一番致谢后道,“敢问雪先生,这怪病,可是与妖邪有关?”

      “十之八九。”轻尘道,“这鬼面疮含有极大煞气,势在取你性命。”

      徐雅之闻言,脸色一下子惨绿起来,“可有化解的办法?”

      闲敲棋子落灯花的子曾曰:昭昭之祸,皆冥冥之报。恶疮来势凶猛,含着滔天怨气,该是往日仇业今日得报。小友仍在沉睡,我抱他坐在一侧椅内,闲闲插口道,“不知足下平日里可曾做过甚么欺心之事。”

      “徐某家训「以诚立身,以信立命」,欺心之事实不曾做过。”徐雅之思想了会,道。

      鬼面疮有变化的迹象,在菲薄的皮肤下横冲直撞,将皮肤撑离肌肉,左撞右击欲脱体而出,徐雅之痛苦不堪,惨叫起来。轻尘默念术语,到处乱撞的鬼面疮渐渐汇至徐雅之的胸前,依稀可辨得出是乌黑的长发,秀长的眉,春水的眼,樱红的唇,宛然好女。

      平静下来的徐雅之顺着我们目光所向讶异地低头一看,不免一惊,“云娘……”

      那附于其胸的美丽女子渐显渐明,烟似的旋落上升,幻影在半空结一个缈缈有实的身形,居高临下地瞪视徐雅之,脸色因出离的愤怒而扭曲着,出言咄咄,“你道不曾欺心,那做出背信弃义之事的,倒是何人?!”

      “云娘……”徐雅之仓皇,又惊悸,两股战战,“云娘你不是……”

      “我是死了,可我死不瞑目!”云娘目眦尽裂,“是你发誓我死之后必不再娶,现在我入土还未满三年,尸骨未寒,坟木未拱,你便要迎娶新人进门。昨日誓言今日黄花,我又怎能令你如愿!”云娘咬牙切齿,眼中迸出了泪,含怨带怒,“难道那些话都是骗我的吗?一生一世一双人,都是假的吗?!誓言都是戏言而已吗?!”

      徐雅之跪地,痛哭流涕,“云娘,云娘,你走了已经快三年了,我有哪一日不是盼着你活还?盼着你重回我身边?”涕泪不已,仰视陷入被辜负的苦痛与愤怒的云娘,哀恸欲绝,“……我思念你,可我纵然百般思念你又能如何?你已经走了快三年了……再也回不来了……”哀泣,泪如泉涌,颤颤巍巍地道,“我对你的心意一直未变,续弦也不过为了徐家香火延续,云娘……云娘……你谅解我……”

      云娘亦是泪痕满脸,“你说过,必不再娶的,你说过,只有我一个人就够了,你说过,只我一人,你说过,会记得我,你都说过……”

      “是……可你已经不在了……你已经走了三年了……”徐雅之以手捧心,道,“你在这儿,我将你好好地安放在这儿,永远在这儿……”

      “不!我不听!”云娘捂耳,“昨日起的誓都会变,今日的话要我怎样相信!总有一天你会把我忘了!全都忘了!!”云娘黑压压的眼睛突然射出疯狂的光芒,“你死了,就不会变,就一直只我一个,只要你死了……”眸内恨绝的光闪过,鬼面疮上的细齿甫然变大,深深地向肉里切去,还未下齿,已被轻尘施术化解,吉光萦绕,护住陈雅之,轻尘低道,“昨日种种,昨日休。”清润语气似有无尽怜悯。

      “昨日种种昨日休?”云娘茫然地看向轻尘,“誓言就可以说之即忘的麽?人死了,就一切都该忘掉麽?那又是为何要活这一场?”

      “迷途漫漫,终有一归。人自虚无中来,归于尘土之时,身外物皆该放下。死如覆水难收,阴阳路殊途难越,铭记而不可遽得,何如放下轻松。”轻尘循循劝慰道,眼神明澈,极致静谧。

      “放下……”云娘重复着轻尘的话,迷惘的道,“你教教我如何放下……”

      云娘身死,已是阴间一鬼,还念念不忘阳间爱人,钟情不可谓不深。

      可叹誓言犹在耳,终敌不过生死两茫茫,在时间流逝之中无声覆灭,虽然昔日起誓之时,也曾伴以深厚爱意。是否,再多深爱,终有归于沉寂之时?

      人既往生,一枕黄泉,还固守着生时誓言,阴阳两隔,相守成空,紧执不放又能如何。不若放开。呵,素卿、云娘,为何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可以看的如此清明,临到自身处于同样境地,便执迷不悟?

      转眸看向轻尘。轻尘寂寂的笑,轻轻淡淡,又舒舒缓缓如夜幕烟火无声绽放,“放下,即是成全。”浅浅淡淡,整个人也变得缈远不可触及,用着轻飘飘几乎听不到,却分明能令我感知到疼痛的语气, “就如你明明是在深爱着,却任他与别人携手一生,还要为他会幸福而自欺快乐,尽管他的幸福并不是你所给予的。不去探知他现下何处,不再打扰,不再介入,甚至……”烟花散尽的寂寥,“……逼自己不去想念。”

      这,说的是他与那人吗?心一点点沉了下去。我从没有见过他这样的表情,看尽了一切,看破了一切,再无渴求,再无期待。

      那人对他如此重要麽。自他离开,便眼见世间繁丽不过镜花水月,过眼万物只是虚妄终究逃不过幻灭。

      万事皆空。

      “若是我死,你便相信我所言不虚,那就杀了我吧云娘。”徐雅之望着云娘,表情坚定,一往情深。

      云娘颇受触动看了一眼落寞微笑着的术师,又凝眸向含泪仰望的徐雅之,怨忧参半的脸,渐慢从唇角漾出笑纹,妍美温婉,下坠,以手轻抚徐雅之的脸,透明又徒劳地穿过,氲了泪,“雅之……”泪颜和笑,一步步靠近,虚幻的身躯在最后的拥抱中,消失于无形。

      “云娘……”徐雅之追了几步,终于颓然垂下手。

      房内三个沉默的人,三种不同的情绪,各自葳生。“疮病始发之时,正是我起意续妻之日。”静寂了许久,徐雅之开口道,“那时,我还没有想到是云娘……”掩了面,不再言语。

      鬼面疮上的细齿剥落,恶疮已是寻常之疮,切除即可。术与医某些地方相通,轻尘于医道饶有涉猎,于是就开始进行鬼面疮的切除。安息香令徐雅之沉入深眠,轻尘念过净字决,徐雅之身上的污秽似被洁云洗了去。匕首消毒过后,轻尘以匠人般无二的耐心与细致将疮逐一切除。他一双玉红膏般的手,抚在切口,血立至,肤立生。

      这过程极是耗费心力与精力,我帮不上轻尘太多忙,只在一旁仔细看顾他。二个时辰之后,徐雅之幽幽醒来,鬼面疮已全部离了他的身体,无病一身轻,感激不尽,别过头却撒泪不至。

      “鸣蝉?”含糊的轻唤打散了室内凝固的沉郁,咕噜一声,转醒的雪熊从扶手椅内爬起,抬手揉揉眼,伸伸懒腰,看向我们。

      ◇

      出了徐府,已近黄昏,霞光铺了一层,如锦如锈,满城金光祥云,如在仙境乐土。

      单手抱了犹带点迷糊劲的雪熊,一颗心全悬在愈加静默的轻尘身上。他神在九天外,无言亦无语。点漆般的双目中含一点清莹的倦意,精力耗费该是到了极点,不想在人前示弱于是竭力隐忍,淡雅风姿不改,却危危欲作玉山倾倒,“小心”我忙伸手揽上他的腰,撑住他。

      腰身恰到好处,心一颤,还未晃动神思,他已与我拉开距离,几乎是强撑着的站立,还要给出没关系的微笑,“我没事。”后退,“鸣蝉,小宝,你们先回家去罢。”

      看他如此,我心疼难以自抑,趋前一步,“你去哪里?你这样我怎么放心让你一个人?”

      “我没事。你们先回去,我去……”止住,淡淡一笑,“你们回去罢。”我还待再说什么,他已从我眼前消失,错愕中徒留安息浅香,久久不散。

      仅仅千分之一秒的时间,我已失去他的踪影。无有可供追寻的线索,心急如焚也遍寻不到他,惶恐中,好似遗失了整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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