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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路遇之来者不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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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否某些我无从察觉的东西在未知的时间里无声流逝?那些恰恰是构成生命这件事本身最重要的存在,也许——我之所以沦为投奔北海荷塘之前那副模样也是因之而起。
在那之前,我是怎样的我?我们又是怎样的我们?
记忆太模糊,我不得而知。惟有对他只一眼的认定,深重一如烙印在身。
我边走边神游,一贫如洗的记忆在费力追溯之中愈加一穷二白,黯然喟叹。
出了清水巷口就无声无息跟在我身后的尾行者还是保持一定距离不依不饶远远跟随。原来并非只是简单的深夜同路人麽。
身形飘忽之间已瞬移至他面前,微微一笑,“兄台跟了在下这长长一路,该不会只是因为长夜漫漫,无心睡眠,见独行人,便发一善,相送与归吧?”
光芒从站立之处发散扩逸,他敛隐的身形在盛光之下寸寸显现,哗!好……好一张被诅咒过的脸。我到底还是忍住别过眼去的冲动,稳住嘴角的抽搐,维系着轻淡的笑意。幸好幸好,雪熊不在我身边。
他不答话,阴鸷的重瞳,绿光簇簇窜动,冷冰的恨意重重堆叠,连夜都似被封葬。这场面这神情这眼神,难道……他是来寻仇的么?杀机四伏,波谲云诡。且慢,我可不记得自己曾经招惹得罪过什么妖或怪,何至于今次被如此以眼杀之千万遍。
正难解间,他身形一动,已在炽光之外,黑衣如蝠翼般展开,隐于夜色。眸中两簇鬼火渗目,还好此时路上无行人,幽冷如鬼魅的声音响起:“蝉衣大人,别来无恙。”
蝉衣?咀嚼着这个名字,不知所以竟有了些许的触动,迎着他欲将我拆穿入腹的眼神,淡淡地道,“兄台您恐怕认错人了。”
“我就是认错我自己,认错这世上所有人,也不会认错大人您的。”面色阴狠更添森寒,从牙关里迸出字,切齿的样子,仿佛我已沦为他唇齿间的字句。
我……我谢你。寻仇都找错对象了还这么冥顽不灵。
这样腹诽着,却有暗潮在心内悄然汹涌,那些沉寂已久从不曾被碰触到的零碎记忆苏醒:
青山料峭祥云轻笼,鸾凤徊翔低吟长啸,千树万树梨花长开,素雪纷扬起落之间,蝉衣……,受伤的幼小孩童懵懂仰首,微笑着的男人,物华天宝,朗润清华,令得美不胜收的香雪海顿失颜色。
我怔然仰望,他微微俯身,向我伸出手,只要向前一步,就可以走进他怀里,被他拥抱……
那一步,山长水远。
并不是山巅低吟的那个男人,他是谁?走神只在一瞬间,很快就收拾好情绪,隐隐作痛,也不想再去细究。蝉衣,这大概是个与我自身有深切联系的名字。
他继续以眼将我杀之,我毫不怀疑他内心正在将我生吞活剥,“既然你这么肯定我就是你所谓的什么蝉衣,那就姑且算做我是了。”
乜了他一眼,记挂着雪熊,想要快点解决回去,“你今夜目的,不只是来跟我嘘寒问暖吧。”
“我要杀了你。”他的面目突地狰狞起来,牙可碎金。
杀我?呵,我折腾许久,尚且无法将自己从这世上抹除,不知兄台是否有此能力,我拭目以待,“嗯,要杀我的人多了去了,算来也不差你一个。不过,起码应该给我一个理由吧。我这命来的不明不白的,总不能连死也要稀里糊涂吧。”
“我要用你的血为枉死你剑下的银翼献祭。”
“银翼?你的意思是我杀了他?”一片空白,无甚印象,歉意地道,“不好意思,我不记得了。”
“不记得?”他眸光忽地一冷,旋即嗤之以鼻,“将别人视为最珍贵存在的生命残忍结束,然后再轻描淡写一句不记得,还真是大人您的风格啊。”
多谢夸奖。我像是在听着别人的故事,虽然听说故事里的凶狠主角无他即我。
他悲恨地笑,“当然,身为妖物的我们,在天人眼中,本就是轻贱的烂命一条,根本不值一提,杀死再多也不用心怀内疚。从没有放在心上过,何来记得。所以干干脆脆忘的一干二净也是理所当然。”
这一番话说的悲愤,感染力度极是深浓,我的重点却不在这里,“不好意思,天人是指?”实在抱歉,我是不是应该提醒兄台你一句,其实我貌似大概是个妖。。
“大人明知故问,是在将我愚弄么。”“或许我该给你看样东西。”隔空抛过来什么,我推掌,飞来之物悬于半空,索然一看,不由失色,是我今晚离开时塞入雪熊手中的布偶!糟糕,我走的时候竟忘了设下结界。
心下一沉,布偶上斑驳的殷红,更令我触目惊心,他怎么敢?!看着那绿眼的怪物,残暴的戾气顿生,袖内握手成拳,再三压抑,从来没试过的冰冷语气,“你把他怎么样了?”
“没怎么样,只是带他去了一个好玩的地方。想见他?随我来。”他阴测测一笑,转身凌空行。
他的势在必得,必定铺设陷阱,待我踏入,便可遂了他的心愿。无论怎样,我都无所谓了。若是雪熊出甚么意外的话,我将永远不能原谅我自己。
◇
一座宅院别有洞天,密道幽遂,布置精密,显然经过精心设计,他在前或左或右,身形轻巧移动,道内机关层层密布,我躲过箭矢飞射,重石击坠,毒气迷雾,巨蟒袭击,……,鲁莽或是急于前行,有意无意损兵折将,落在妖的眼里,自然化为暗笑。终于走到密道尽头,一个天然洞穴,我举步入,洞内太平的不同寻常,我一脸不以为然,放松之际,却有幻影无形的丝线化为密网,无声无息扑天扑地向我疾速笼罩。
雕虫小计不足为道,我一哂欲要避开,一瞥他眉宇间几许得意,若是笃定的一击失手,未免太不给他面子。再者雪熊在他手上,我正处于下风,于是乎就稍微地配合一下,面露讶异,身体已被束缚,挣手挣脚做做样子,丝线凝聚成形食指粗细,其上尖利的赤色小齿环生,匝绕间愈缠愈紧,我垂手停下徒劳的挣扎,任利齿咬入身体,他很是满意。
下一时,凌厉呼啸声嗖嗖破空,千万箭矢向我而来,孰我不能再继续配合了,因为还不想这么快就变成马蜂窝。眸光流转,箭矢悬停于身侧半尺远,好壮观一道箭墙,眼色一暗,箭矢纷纷偏转方向,贯入身后石壁,入壁十分。
线如钢丝勒入体内,一圈一圈箍紧,浓郁血腥味灌鼻,血自唇角流下,我青白着脸,将死之不祥颜色,眼看着凶多吉少了,那人看的极是过瘾,“万年山之精魄,再以千人之纯血炼就而成的息形索,威力果然是不容小嘘。愈是挣扎,息形索缠绕愈紧,绛血齿切入血脉,见血膨胀,令你血管爆裂,在痛不欲生之中,流血不至地死去。”似讥带讽,“大人竟然这样不堪一击,我三千年寻找的苦心倒有点浪费。”
三千年?我断续着呼吸,微弱地道,“在我死之前,至少应该让我见一见我的小友吧。”
他睨看我,一弹指,一物自暗处飞落距我丈远地面,滚了几滚,不动了。雪熊。侧躺向我,紧闭着眼,小脸上几道血痕,口被帛布封缄,小小身体被绳索困绑,细绳缠绕几乎勒入肉内,有血渗衣而出。
竟然对雪熊也用了息形索?强力按压下的戾气复又汹涌,在体内肆虐,目视那绿瞳者,“有什么冲着我来就好,怎样对我都没关系,”一字一句平静地道,“随便对我的小朋友动手,那就不可原谅了。”
“哦?大人何时对异物也这样关爱有加了?不可原谅?这比起你当年做过的可真不算什么。原谅?身为砧板上的肉,还有什么资格说着原谅不原谅?”
“是吗。”我怒极反笑,抬步间,缠匝一身的丝线断裂,段段坠地溶尘,他的震惊更令面目多添可憎,反手操控,在他有所动作之前,泛着腥味的丝线已向他穿拢而去,转眼间他已被困缚,倒地翻滚不已。
将雪熊抱在怀里,匕首划开绳索,手轻微的颤抖,“这点能耐就想困住我,你未免太天真了点。”
“血管爆裂,流血不至地死去,”转身出洞,“还请兄台您自食这恶果吧。”停一停,“还有,听清了,我不是蝉衣。若要寻仇,你也该找正对象。”
“今天你不杀我,我一定会杀了你!”他不甘心的撕吼,复又痛苦地滚动。
抹去嘴角凝固的血迹,舌尖还在灼痛,“我随时恭候。”
◇
自永眠中醒来就一直陪伴在我身边,我一个指头都没舍得动过的小友,现在满身伤痕,只因为我的疏忽与大意。若是我没有心血来潮去看轻尘,也不会令他沦于恶人之手。总而言之,是我的罪不可赦。
一边走一边疗伤,他沉沉睡,血与泪交织的小脸,微露痛苦,秀眉颦着,小嘴嘟囔着什么,我附耳,听他呢喃我的名。
回到家,宅门大开,幽人飘缈影徘徊,月光化作美人香。素卿。她看到我进门,忙迎过来,一脸的急切与担忧,“刚刚……”顺着我的视线落向我怀里的雪熊,稍稍舒解了面上的忧悸,“你救回他了。”
我点点头,不想多说,对她笑一笑,多谢她的挂心,道了晚安,径直回房了。
所幸在海底捡到的具有护体之效的毓琅石雪熊有带在身边,多少抵抗了绛血齿的伤害,他的伤势并不深,清洗之后,一道一道殷红的痕,目不忍卒,更添对自己的责怪,多想是我替他承受。涂抹药膏,换过衣服,抱去睡下,他小手一如即往紧攥我右手手指。
我和衣在他身侧,心怀歉疚看顾着,渐渐入眠。
梦里梨花飞纵,树下站立着的两人,画中人般写意风流,朦胧中辨不真切,在琼雪纷乱之际,入目皆是迷离华光,“蝉衣,要不,一起走吧。”他犹豫着,最终微笑向我说道,声音凉润,泛着暖意。
我恍惚觉得,为了这句话,为了这个微笑,我已等了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