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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天上月(上) ...

  •   街巷近来传闻,西域的阿塔尔使团不日便将进京,欲重振两国商贸往来,择一皇室夫婿,与王庭中掌上明珠般的公主缔结秦晋之好。

      只是传闻终归是传闻,喧嚣了一段光景便再无声响。

      每月初十是按例进宫请安的日子,这是卿玥分府而立时定下的规矩。

      卿玥坐在镜前发呆,碧水手执檀木梳,梳齿轻柔地拂过卿玥及腰的乌黑发丝。

      “殿下,今日贴花钿吗?”碧水放下梳子,编起发辫。

      “不用,就这样吧。”卿玥摇了摇头,望向铜镜里自己的脸,左眼角处红棕褐色的痣并未随时间而淡化。

      “今日戴这个。”卿玥在桌前装步摇的匣子里挑出一根鎏金蝴蝶挂珠步摇,工笔走线的华美细纹,一贯是卫贵妃会喜欢的模样。

      不得不说,碧水的手一向很巧,今日的发髻朴素却不失大气,插上几只点翠海棠花绿簪,配上那步摇,再着套湖蓝镶金边长袄,风韵已是正好。

      向皇帝皇后请安的过程一如既往,只礼貌道几句拜见的话语便迎来终局。寒暄过后,卿玥穿过长廊直行至卫贵妃所在的宫殿。

      长廊外,风雪正胡乱纷飞,花园湖心处的鲤鱼被碎冰阻隔在水下。

      殿外的年长宫女见卿玥前来,早早便入内通传,门外的小太监引着卿玥入了偏殿。

      偏殿被卫贵妃打造成书画坊的模样,墙上挂满了风格各异的水墨山水图。

      “玥儿,你终于来了,快,帮我看看这幅画的字该题在何处好。”卫贵妃站在红木长桌前,右手持着一根沾墨的中白云在画卷上方反复游走,却迟迟不肯下笔。

      “你们都下去吧。”卫贵妃抬眼望向身旁静静研墨的宫女和方才进门的年轻太监。

      “便在这处吧,雾霭沉沉,松枝傲立,此处点墨,可有云开雾散之效。”卿玥上前,指向画卷左侧上方的留白,话中带着轻易可查的笑意。

      “配上贵妃娘娘的一手好字,再盖枚朱红小章,这画就堪称是绝佳了。”

      “你这孩子,就会讨我开心,和珩儿一个样。”卫贵妃将笔暂搁在桌角的笔架上,侧身握住卿玥的右手,“本宫有时候想,你要是我亲生的该多好,小时候就不用遭那么多的罪,还有珩儿那个性子,你也是知道的,他定会护着你,不让你受半分委屈。”

      卿玥低头,睫毛轻颤,复而抬眸认真道,“可现在有您疼,玥儿已经知足了。”

      闻言,卫贵妃右手抚上卿玥的后背,将卿玥拥入怀中,如同安慰婴孩般轻轻拍打着。

      须臾,卿玥从怀抱中脱离。

      “皇兄何日回来?往日他也替父皇办差,却从未这么久,今岁春末至今,业已大半年光景,近日更是连信件都不曾寄来。”

      “怎么了?想他了?”卫贵妃摸了摸卿玥的头,笑得温柔,“我也想得紧,算算日子,下月除夕前应当能回来。等你珩哥哥回来了,我们三个好好聚一聚。”

      “嗯。那时定要和皇兄把上次没下完的棋局比出个胜负,还有没说完的故事。”卿玥顺势将头蹭向卫贵妃的掌心。

      冬日寒凉,这里却有着这深宫中唯一的暖意,纵然有时卿玥会想,这份看似毫无保留的好会不会是她的一场梦,但它终归是暖的,自卿玥北上以来,一直如是。

      在卫贵妃宫中用过午膳后,卿玥启程回府。

      漫长的宫道上,宫女太监们低眉疾走,却忽然在某个步辇出现时驻足叩首。

      步辇之上的女子满头金玉,身着大红锦绣银线暗纹狐裘,这抹红,在皑皑雪色中更显艳丽,仿佛生来便当如此瞩目。

      那女子本昂头正视前方,却在此刻将目光全部倾注于五十步开外的卿玥脸上。

      是卿瑜。卿玥看不清她的表情,但也能想象出她眼里的傲慢及轻蔑。她一向如此,又或是说,她一向不喜自己这个半途而来、流落民间的半截子姐妹。

      小时候,她是皇后嫡宠的天之娇女,现在,她还是整座皇城里身份最为尊贵的公主。

      雪花落在卿玥肩上,顺着风行的方向,卿玥施施然朝步辇上的女子微行了礼。

      得到想要的回复后,女子没有再看卿玥一眼,右手食指轻摆,步辇重新朝皇后寝宫的方向行进。

      红裘渐远,卿玥收起方才面上的浅笑。

      风雪渐渐掩住了那抹红,像极了雪夜被压枝的腊梅,却依旧傲然开放。

      被珍视,被保护,像在云端那般骄傲自得。

      仿佛,她本该如此。

      还有一月便至除夕,市井小摊贩卖的商品增了许多喜庆之物,连带着鬼窟街口也添了许多彩球。

      府里的老嬷嬷六月之前告了假,回江南老家含饴弄孙去了,新来的嬷嬷是个从不话多的人,卿玥喜得了个无人管束的清净,起初是同碧水扮作寻常人家的女子于繁华街市闲逛,后来便常于白日着男衣便装孤身踏步京城。碧水原先还大着胆子劝诫一二,渐渐地只得顺了卿玥的意,暗自让府里武艺还算精通的侍卫远远跟着自家这位一向固执的殿下。

      街角卖糕点的摊子前,两男一女正排着队,卿玥轻手轻脚跟在后面。

      “听说了吗,自从王大人他们家儿子死后,王夫人那叫一个以泪洗面,哭到后面连饭都不吃了,精神失常了都,天天往他儿子死的那个地方跑。前天俺婆娘赶早市买菜时还看见他们家家丁出来找她,最后还是几个嬷嬷给捆回去的。”前面一个满脸胡茬的粗汉忽而低语。

      “净瞎说,我前天就在天香楼住下的,怎么没看见?”粗汉身后发丝凌乱、满身酒气的白脸书生扯高了嗓子。

      卿玥前方挽着简单发髻,手提老旧竹篮的中年女子凑向粗汉的方向碎语,“是真的,我姨母在里面当管事嬷嬷,昨天来我家时还和我娘唠叨此事呢。”

      “你们这话可不能乱说,小心叫他们王府的人抓走,小命哪天就没了。”糕点铺的老板一边将热腾腾的蒸糕包装好递给粗汉,一边抬头对眼前的客人们说。

      “说得中,不谈了不谈了,俺儿子闺女还等着俺回家烧饭呢。”粗汉小心翼翼地将蒸糕揣进衣袖,匆匆离去。

      王夫人……疯了?

      原以为早该麻木了,一丝不知缘起的悲凉却浮上卿玥的心头。

      虽王庆的死于自己并无干系,虽她一直不喜王母那阔绰样,但那曾高高在上、极好面子的女人却真真是疯了,为了那个流连花楼、不敬祖宗的窝囊儿子。

      王庆虽死,这世上却还有人真心待他。而雪夜的血,原来一直流到今日都未干涸,流向的不是他王保山,也不是王庆整日宿眠的莺莺燕燕,而是那个先前日日骂他败家子的高贵妇人。

      卿玥不自觉想起孩提时的某个午后,江南院舍里一番其乐融融的模样,而那段岁月,早已久远到自己模糊了他们的声音、他们的模样。

      买完蒸糕,卿玥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走,手中的热气弥散,渐渐生出冷意。

      还是寻家酒肆,要点热酒,配着蒸糕,果腹的同时暖暖身子吧。卿玥决定前往城西那家醉仙居,范可思总向自己提起醉仙居的佳酿滋味几何。

      此处离那不远,卿玥很快便到了店门口。正欲拂去身上的细雪进门时,酒肆对面传来的大声争执使其停住了脚步。

      “都说了我会付钱的,明明是你们店的小厮手脚不干净,进了我的房间,偷了我包裹里的盘缠和金饰,你们怎么还倒打一耙!”那女声尖锐却不显刻薄,虽是责问,声音里却掺杂了丝可见的委屈。

      卿玥循声望去,那女子的打扮略显一番奇特,乌黑的发辫末端嵌着金饰,外着雪白貂裘,里面却是套华丽耀眼的金色长裙,裙摆镶着细碎的红色挂珠,像是从西域来的模样。

      “我呸,你这丫头片子,看起来人模人样,怎么有这么坏的心眼。我们好吃好喝地供着,你每次都说再过几天就能给我们钱了,结果呢,赊了几天的饭钱自己心里没数吗?你那劳什子金的银的,就用来抵债吧。我们店小,容不下你这尊大佛,快点滚蛋!”女子对面,老板模样的中年男子嘴里骂的极脏,身旁的小厮顺势将一袋包袱扔在她身前,里面的琉璃珠散了一地。

      “你!你们欺人太甚!”那女子浓密的睫毛之下,一双浑圆的大眼睛此刻微微含着怒意,她的手往腰间摸索了一番,却又在某个瞬间垂下。

      跋扈模样的老板和小厮进了店,方才还聚齐起的人群像是约定好般四散。

      那女子眼里擎满了泪水,本就红艳的唇色被咬的更加浓丽。她弯下腰拾起地上还可寻到的珠子,吹了吹尘土放进包袱里,抬眼间的某个瞬间望向了卿玥,继而又低下头。

      远方突然传来马啼,街上的行人忙不迭躲至道路两旁,一阵疾风从那女子身后百步方向掠过。

      是匹逃离主人驾驭的奔马。

      那女子仍沉浸于拾取地上的珠子,而那马显然就快接近女子蹲下的地方。

      卿玥自认一向不爱多管闲事,但也许是因为今日伤春悲秋感念过去的情绪仍在心头荡漾,也许是因为那女子看起来着实可怜,又也许是不想京都之内再添事端,马儿疯跑下的力度何其大,被它撞倒,不残也定伤的极重。

      此时此刻,此地此分,她想做些什么,而也许一切就能改变。

      顾不及那么多,救人要紧。卿玥扔下手里的蒸糕,朝女子的位置急跑。

      “小心!”卿玥下意识大喊,在离女子一个身形远时将其一把拉起,拽至旁边的街道。

      那女子显然被卿玥的举动惊到,手中拾取大半的琉璃珠从掌心逃脱,落入街角的积雪堆里,身体也不自觉朝着卿玥的方向倒去。她发辫的末梢扫过卿玥的耳际,卿玥的耳垂下一秒便发了红。

      西域女子显然意识到两人快要一齐摔倒的事实,头向后仰,尝试着摆正身形。卿玥亦想顺着那个方向调整,但两人的重量却击溃了这一想法。

      卿玥已然做好了摔倒的准备,后背处却于此时突然出现个支撑点,不知从哪出现的一道剑背接住了卿玥的后脊,用力一带,将二人推至摔倒的反方向。

      摇摇晃晃,却好在终于堪堪站稳。

      方才那奔马于此时急急跑过,马蹄触及小摊简单支起的货架,散落的木块往方才那女子蹲着的位置狠狠砸去。去如厕归来的摊主正巧看见货架被马儿冲撞倒地的一瞬,却也顾不及心疼,只是倒吸一口凉气,庆幸着刚刚自己并未在摊位,不然遭殃的岂止是货架。

      “不要命……”卿玥本想呵斥,却在看见眼前女子的眼泪后调转话头,“东西掉了可以稍后再捡,人伤着怎么办,你……”

      那女子的肚子于此时发出“咕咕”声响,扬起的尘土落在她额前的碎发上,紧抿的双唇似是要将所有委屈一并咽入。

      卿玥终是闭了嘴。

      就当是心软吧,不以所谓公主的身份,不必思虑太多以后。

      就这么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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