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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天上月(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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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下的正深,路中散落的包裹被掠过的马蹄踏地发黑发皱。
卿玥最终还是带着那女子一同来了醉仙居用食。
醉仙居二楼包厢内。
“金叶子怎会不值钱?那掌柜定是看姑娘对中原事物不了解,想要诓你。便是姑娘手里的琉璃抵,也够你在那旅店吃住一个月了,可惜那掌柜是个不识货的家伙,将它抛之大街。”
“我原以为,中原同我们那的风俗不一样,那掌柜的开始又一副好人模样,便也信了。”赫舍里敏本小心试探着夹取眼前的食物,见卿玥不加阻拦,加之实在饿极了,大着胆子将筷子伸到桌子中央的菜品中。
卿玥只静静听着那女子说,自己从西域来,与家人走散了,身上并无中原钱币,只有几枚金叶子和些金银饰品及西域琉璃珠。掌柜的说她的金叶子不值钱,一枚只能抵两日的房费,她在那旅店才住了五日,金叶子已被悉数骗走。今晨醒来,又发现包袱里少了许多金银饰品,便向前台询问小厮。本是好言好语,没成想那小厮和掌柜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将自己赶出旅店,还在大街之上百般羞辱。
“姑娘吃慢些,别噎着。”卿玥望着眼前正狼吞虎咽的女子。
“我会给你饭钱的。”赫舍里敏抬起头,朝卿玥所在方向看了一眼,“别叫我姑娘了,嗯……叫我敏儿便好,家里人都是这么叫我的。”
方才在街上还带刺的人,此刻却是一副不设防的真诚模样。
“敏……姑娘就不怕我也是坏人?”卿玥今日外出未施粉黛,只一副男子打扮,直唤女子闺名总归是不太好,依旧固执道。
“你是好人,不然刚刚怎会以身涉险来救我。”赫舍里敏回答地笃定,“而且,你长得好看,我来中原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清秀的男子。”
也许是因为生长在西域,并未见过许多中原面孔,那女子没有看穿卿玥的女子身份,正好少了个事端,卿玥故而也不想摊牌,“也许吧,但长得好看的人,最会骗人了。”
“钱不必给了,就当是在下替中原人给姑娘赔个不是。敏姑娘先吃,在下有事先告退了。”卿玥起身抖了抖衣角,作揖后朝醉仙居一楼前去。
“你……还会回来吗?”赫舍里敏放下了手中的筷子。
“姑娘放心吃,我会回来结清银钱的。”
我不是那个意思……赫舍里敏还未说出口,卿玥便已出了厢房。
醉仙居里人来人往,卿玥一边下楼,一边想起了方才女子的话语。
自己……是好人吗?过去也许是,将来……还会是吗?
一楼角落处,坐着位剑客模样的身着蓝黑武袍的年轻男子。
“刚才是你吧。碧水让你跟着的?”卿玥拉开那剑客对面的椅子,斜斜坐下。
“是。护着殿下的安全,是臣的本分。”剑客模样的人坦然道。
“你倒是听她的话。”卿玥自顾自地拿起木桌上的壶,斟了杯粗茶,“萧然,你不是我公主府里的奴,也不欠公主府什么情。护卫宫城便是尽了你的本分,不必把时间花在我身上。”
“臣记得本分,也不是把时间花在殿下身上,只是想偿还碧水姑娘的恩情。殿下不必担心,臣无怨。”萧然低眸。
“可我有怨。”卿玥直至看向对面那人。
“臣不敢。”
“行了,跟便跟着,以后跟之前知会我一声便是。”卿玥抿了口茶。
“还有,如果你动了的是碧水的心思,就不可再生旁的枝节。我不管萧大人家里家风如何,我只知道,要是你负了我的人,我一定会想办法杀了你。不管付出什么代价。”卿玥最后一句说得淡然,话里的冷意却溢出了茶杯。
“臣知晓……也定会谨遵。”萧然看起来依旧一副木头模样,眉眼却低了几分。
“我话重了。但方才还是谢谢你的剑。我去买蒸糕,刚才的掉了,怪可惜的,别跟着了。”卿玥回眸望向萧然,那人低头表示默然。
暮色将近,天际浅浅冒出了月牙尖尖。
卿玥踱步去那街角,所幸老板还支着摊,见她去而复返,喜笑颜开,硬是给她便宜了几钱。
抱着蒸糕,还未进入包厢,卿玥便闻见股浓郁的桃花香。
“你回来啦?”推开门的那刻,赫舍里敏转头向卿玥的方向,脸颊已泛上微醺的粉意,渐红的唇色比初见时更显娇艳。
“你喝酒了?”卿玥将蒸糕放在桌子中央,拆开草线,甜软的热气霎时扑向手心,卿玥撕开一片油纸,包住一小块蒸糕,递向赫舍里敏,“吃点蒸糕醒醒酒。”
赫舍里敏桌前的方寸天地,摆放着两坛酒,酒身上贴着张红纸,纸上是墨字写就的“桃花笑”三字。
桃花笑,是醉仙居的名酒之一,以清雅闻名,亦以后劲大而不失烈性。
“谢、谢。”许是沾了醉意,赫舍里敏两个字说得缓慢。
赫舍里敏轻轻接过油纸包裹着的蒸糕,拇指像是不经意般蹭过卿玥的掌心。有点痒,却因为温度而带着暖意。
“好吃!”卿玥见对面一副小孩子模样的女子笑眼如月,纯真的双眸里流转着喜悦,自己的心底竟也不自觉地雀跃了起来。
等她清醒一点了,就给她寻个去处吧。元府产业下的那处客栈便不错,托元祺和范可思的名,说不定还能打个对折。
卿玥看向窗外。
今夜的月光真亮。
“我给你跳支舞吧!”
卿玥正想着该如何安置眼前这女子才可安心,身前却突然袭来暗夜的桃花之味,右手处的衣袍被对向一双手狠狠拽住,皱起了纹路。方才还遥远的声音,此刻离耳畔极近,近到卿玥察觉到一丝本不该有的危险。
也许这位来自西域的姑娘心怀鬼胎,但卿玥更愿意相信,她真的什么都不懂,跳舞只是因为高兴,别无它意,可不该是这样的。
现在的自己,对于眼前女子而言,是男子。而这里,是京都。
京都最不缺的就是纸醉金迷下的血色玫瑰,最不少的就是罂粟噩梦里的毒蛇林立。毒蛇咬人,玫瑰易逝,天真的人若没有庇佑,最终只会成为脚下的花泥。
何况,她还是个无依无靠的异乡客。
见卿玥没有反应,赫舍里敏松开衣袖处的布料,低眼凝望她的眼睛,那双眸乍看藏着许多事,可却只像是蒙了层雾,雾散去后余下满湖清澈。
卿玥抬眼,对上赫舍里敏低下的目光,“姑娘可知,在我们中原,女子给男子跳舞是何意思?”
今夜之后,应是同这姑娘不会再见了,只是别再叫她被别人再骗了去,卿玥想着。
“什么意思?”赫舍里敏返身后退,摆放在桌上还未食尽的蒸糕染了层凉意。
卿玥笑眼望向她,却又马上恢复平静模样,“这里是京都,有人骗财,有人骗心。但你只需记住一点,别一个人在陌生人面前跳舞。特别是我这种,只见了一面的男子,不值得相信。”
赫舍里敏咬了口表皮泛凉的蒸糕,其内馅依旧松软,其味道依旧香甜,可好像有什么东西悄然发生了变化。
别跳舞吗,别相信吗……赫舍里敏看向卿玥,沉默片刻后,点头道好。
“我已结过账了,姑娘若是休整好了,在下送姑娘去信得过的旅店暂且住下,等姑娘的家人来了,再另作打算。”
卿玥取下腰间系着的荷包,里面装着几块银锭,“这是在下撞翻姑娘珠子的补偿。”
冷风从窗缝钻入,吹过赫舍里敏的后脊。
“谢过公子。敏儿休整好了,夜色不早了,我们启程吧。”
中原的夜真的好冷,赫舍里敏心里想。
冬夜虽寒,街上行人仍不少,卿玥与赫舍里敏同行至元家客栈,一路无言。
“这便是了。”卿玥停下,赫舍里敏亦放缓跟随的脚步,“姑娘稍等,我进去打点一二。”语罢,卿玥入内,留赫舍里敏在外处的屋檐避风。
赫舍里敏此刻酒意已醒大半,手里攥着方才卿玥执意要给自己的蒸糕。神思四处游走之际,她突然望见今夜的明月。
今日月如钩,镶嵌于九天,孤星伴行,月华如水,倾瀑人间。
可惜不是圆月。
约莫一盏酒的功夫,卿玥从店内出来,站至赫里舍敏身前。
“已打点好了,姑娘放心住下。那蒸糕你若爱吃,便让客栈柜台名唤齐三的小厮去买。夜色已深,在下不打扰姑娘休息,先告辞了。”卿玥作势迈步朝人群中走去。
“哎!等等,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赫舍里敏急急朝卿玥离去的方向喊道。
卿玥回身,角落处的姑娘眼巴巴地望着自己,好像自己不回答,便不进店。
“区区小名,无足挂怀。姑娘若执念想知道,便记住今夜的明月,就足够了。”卿玥返步,轻声言。
赫舍里敏舍不得抬头望月,也不敢再追去,只是静静看着卿玥离开。
“我记下了。”赫舍里敏紧紧捏住绑住蒸糕的草绳,缺角的油纸里,泛凉的蒸糕,幽微飘出几缕甜意。
小时候,王庭里那个常年生病的汉人娘娘总是对自己说,中原的月亮很美,有机会一定要替她去看看。
赫里舍敏一直不信,她想着,西域苍穹之上的皓月才当是最好看的,绿洲之外的大漠孤烟,在落日余晖下越加清晰,缓缓升起的明月与繁星同在,如玉盘般闪耀在漆黑夜幕。中原的月亮,哪里比得上这里的万分之一。
后来,汉人娘娘被葬在了绿洲的花田中,碑石面朝东方,她最终也没看到心中的那一轮明月。
又后来,赫舍里敏从车队中出逃,却还是来到了京都。
那个娘娘没有骗人。
原来,中原的月亮真的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