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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雪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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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水迢迢，细柳拂岸，远处青山正如是，近旁屋舍虽算不上壮丽宏伟，却装饰齐整。院落里四下走动的人们各司其职，花草肆意生长，鸟雀栖枝也无人驱赶。
画面渐渐模糊，下一刻，昏不见日，稻草扬起的废屑被火点亮，绝望嘶哑的尖叫被房梁倒塌的声响湮灭，无济于事的木水桶被浓厚的黑烟吞噬……
天光半壁火红，寒冬雪亦消解。
火始终没有熄灭，世界却忽而寂静，徒留逐渐放大的呼吸声回荡在这片焦土构筑的旷野之上。
京都皓月当空，白雪皑皑，一幢雕梁画栋、气势宏伟的府邸内室里，一蓝衣女子方从梦魇中惊醒，窗外透进的冷气吹得女子脸颊泛红。
“殿下，天冷了，您风寒初愈，不能再着凉了，奴婢把窗子关小些吧？”身着绿纱裙的侍女垂手低头朝窗前站着观雪景的蓝袍女子道。
“无妨，吹不坏的。碧水，你先退下吧。”蓝袍女子定定盯着院落墙角那处腊梅，白雪覆住一树的艳红，压得那枝头弯折。
“是。”碧水踮起脚，小心翼翼退出堂屋，临走时轻轻闭了来时敞开的雕饰木门。
里屋中央，炭火在器皿中烧的正旺，然而那暖意却蔓延不到十步内的此处。赤足踏在这临窗的木制地板上，脚底仍有些发凉。
十年了，居然还是不习惯这北国的冷冬吗？卿玥右手抚上眉心的花钿，躲在宽袍里微烫的指尖触到一股寒意。
窗外雪势渐盛，卿玥痴痴又望了会儿，敛了木窗，迈步里堂，褪去外袍，和衣睡去。
翌日，天空初晴，昨夜覆在梅枝上的薄雪融了一地。
自去岁卿玥从宫内搬至公主府，尚书侍郎家的小姐们便一改往日冷傲风骨，常前来探访。卿玥心中明了，他们中的多数并非真心，只是想知道，从前那个犹如透明人般存在的民间公主，是怎么突然加封受宠、开辟府邸的。又或者说，他们更想知道，她背后倚靠的是哪股势力，是怎么冲破看似平衡的朝堂而独树一帜的。
可他们是不会知道的，假意换虚情是卿玥花了八年才学会的本领，哪能轻易忘掉。
未至晌午，门外的小厮便急急赶来通传。
“何事？”卿玥正在花园里的石亭内用膳，暖阳晒在石桌上，墙角雪梅终于化了形，露出簇簇娇嫩新粉。
“范……范小姐又直接闯进来了。小的们拦不住也……也不敢拦。”小厮眼神躲闪，皱着眉头，声音微微发颤。
卿玥抬眼看向那小厮，蓝布的外衣一角已快被他揉皱。
“也罢，以后不必拦她，那丫头在军营里野惯了，你们怎么拦得住，提前来通传便是。”
还未等小厮退下，范可思便一身常服朝石亭奔来。
“阿玥，你知道吗，东巷口天香楼……”范可思在卿玥身旁的石凳上坐下，本欲出声，却在看见蓝衣小厮后缄默，浑圆的眼珠在眼眶里滴溜，目光直往卿玥方向流转。
“吃了吗？”卿玥右手握瓷勺，轻轻搅动着眼前小碗里的紫米红枣薏仁粥，白腾腾的热气顺着粥翻动的方向往上飘，又瞬间消散在空气中。
这是容后再说的意思。认识卿玥八年之久，她表面那套小九九范可思自认能把握个百八十，便无人可说十分之九。
“吃了。”范可思若无其事地整理跑来已微微凌乱的衣领，“但跑来实在费体力，还能再吃。公主若容允，斗胆蹭个饭。”
方才还傻站在跟前的小厮被碧水提醒后正低头小跑离开，碧水返身给范可思添了套碗具，亦在禀告后轻手轻脚退下。
“你是说，王庆死了？”听罢范可思的耳语，卿玥停下手中动作，转头看向一旁已在大口吞咽的范可思。
范可思放下勺子，用手顺着脖颈里满积的流食，“是，且死状极惨。”她环顾石亭四周，确认无人后，侧身至卿玥方寸间附耳，“天未亮的时候，住在天香楼后院负责打扫卫生的老媪在锦阁屋后的小院发现了王庆的尸身。听说是被雪覆住了，老媪扫雪时被绊倒才发现是个人。那老媪吓得急急敲老鸨的房门，一行人一早便去报了官。”
范可思顿了顿，见卿玥仍直直盯着她，缓缓开口，“据现场的官差讲，那尸身通体僵硬发白，胸口一处刀伤贯穿前后。他们赶去时日头刚出，雪融了大半，他面上覆着的雪化成水，身下的血顺着雪水流到了院落中央，那地现在还是一片猩红。”
卿玥转动着右手食指的玉扳指，道：“凶手抓到了吗？”
“没呢，官差怀疑昨夜他房内那舞姬。可那舞姬却说冤枉，昨夜不知被何人迷晕后便被丢至衣柜内，今晨醒来，屋内炭火皆灭，窗户大开。现下那舞姬已被官府抓走，纵是无罪，也怕是要吃一番苦头了。不过说来也奇怪，王保山到现在居然还没有动静。”
“死了个唯一的宝贝儿子，他王保山居然没去闹？稀奇。”卿玥看向继而复食的范可思，“你吃慢点，别噎着了。吃完去我屋内，元祺那家伙寄来的信，你拿走。”
“哦。”范可思垂眸，脸颊泛起阵阵绯红。
是夜。
卿玥挑了屋内的烛火，朝床上的被中塞了个长枕，又在常服外披了件墨黑长袍。关好院内房门，卿玥穿过后院竹林，翻过高墙，来至街市。
本朝非特殊节日时并无宵禁，因而虽夜已深，长巷里仍有三两行人穿行。卿玥贴着街道两旁屋檐下的地方快走，一路不言。
越近鬼窟街，紫衣黑袍等着装奇怪的三教九流愈发多起来。卿玥避开那些人的目光，直直朝着鬼窟中央的销金屋行进。
鬼窟街鱼龙混杂，白日冷清，夜晚极盛。此处有招摇撞骗的江湖术士设铺摆摊，亦有行踪鬼魅的赏金杀手穿梭各店，散播消息的生意人更是极多。销金屋是鬼窟内最热闹繁华的一家食肆酒屋，在那里可以不问世事大口喝酒，也可以搭上线人谋划世事。
作为京都最诡秘的地方，鬼窟不尊律法，这里的规矩只有一个——各取所需。
销金屋二楼某屋。
前台打杂的奴役见到卿玥掏出的金盏蛇线莲花玉牌后，将她指引向此处后便退下。
“来了？”屋内传来道低沉的男声。
卿玥推开门，摇曳闪烁的烛火照亮了整个屋子，宿九川坐在正对木门的方桌前独酌。他左手托腮，右手捏着盏玲珑小酒杯，黑亮的双眸里映着酒水流动的倒影。
“王庆死了。”卿玥的声音冷到没有温度。
“我知道。”宿九川放下酒杯，抬眼望向卿玥。
“你干的？”对于王庆的死，卿玥并不意外，因而今日听到范可思的讯息后她心中并未大动。
“大人想要对付的是王保山，他儿子一死，王保山自然断了个臂膀，这于大人有利无害。”宿九川今日束了个高马尾，明明看起来少年无害模样的一张脸，说出的话却如带血的霜花般刺骨。
卿玥缓步踱至方桌前，在宿九川正对面坐下。
“可你杀的并不聪明，那么多种方法，为什么偏偏选了最大张旗鼓的方式？”
“大人应该知道紫霄堂的规矩，拿人钱财，替人办事，不问来路，不问过往，若有冲突，价高者得。”宿九川伸手摸向腰间的短刀，镶嵌的玉珠在冬日集聚寒意。
“明白了，我不问了。”卿玥从桌上一角另取了酒杯，挪过宿九川身前的酒壶，往杯中倒了小半盏清液，“只是，要是哪天有人想买我的命，还请你提前告知我，我会出更高的价钱的。”
卿玥举杯抿了口酒，试图消解身上的寒意，这酒涩得慌，不知道眼前这家伙是怎么面无表情地喝下那么多的。
“不会。”
“你倒是比我自信。”
宿九川的目光认真地凝在卿玥脸上，“在下说的是，大人的命，在下永远不会取。大人于在下有救命之恩，多少钱也换不来。”
销金屋楼下突然传来道尖锐的惨叫，阴柔中参杂着格格不入的怪异。
“不早了，大人该回去了，在下送大人出鬼窟。”宿九川倒干酒杯内的残液，起身。
同宿九川下楼时，卿玥看见几个大汉正在擦拭地上的血渍，那一旁盖着白布的人脸上无须，却是男相。是个宦官，俨然是方才那声惨叫的主人。
“大人别看了，太过血腥。”宿九川侧身遮住卿玥的视线。
二人继而无言行至鬼窟街口，出了这道石门，便回归到寻常街市。
“是不聪明，是有很多种方法，但也许，这样复仇于买主更为痛快。以可笑的方式摧毁在世人面前，比安静地死在隐秘晦暗的角落，起码更丢脸些吧。”宿九川突然开口打破沉默。
“既是你旁的雇主的意思，你不用和我说这些的。”卿玥回道。她正欲趁着夜色回府，故而急急迈步，然却被一双手轻轻拽住了衣袖，手里突然被塞入个冰凉的物什。
是把匕首。上面镶着颗宝珠。卿玥回身打量着那手的主人。
“佩刀。大人收下吧。”宿九川摸了摸鼻头，眼神却是躲闪，“夜晚还是太过凶险，大人不会武，需要把刀来防身。”
“我收下了，匕首的钱，我下次给你。”
“不要钱。”
“那你要什么？”
“要大人相信我，也相信自己。”夜色中，宿九川的眉头较之方才舒缓了许多。
“我尽力。”卿玥语罢便转过身去，隐入京都的黑夜之中。
一阵寒风袭来，又卷落下鹅毛般的雪花，似是要掩盖住今夜发生的一切，将所有的脚印都尘封。
明月被云层遮住，昏暗的街口，宿九川掸落眉上的雪，看向那渐行渐远的背影，直至完全消失。
记忆里的那天，好像也是这样的一个雪夜，只是现在，似乎不再那么寒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