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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塔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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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回头,木驰便见叶尘一身干净的白袍站在那儿,腰带拢得紧,这个人清瘦高挑,隔着玉石珠帘,正面无表情地望着自己。
而跃入叶尘眼帘的,是木驰赤脚半蹲在地上,正裸着上身。他马尾束得高,背上交叉纵横铺满的鞭伤一览无余,有些还在淌血,跟自己比,简直有过之无不及。
“这么快就醒了?我这屋子,隔音这么不好吗?”木驰说着,站起身来,披上了寝衣,再道:“你不该下床的,肩头的伤还要几日才能痊愈,你有什么要求,等伤好了再说,我.....”
“小少主啊,好几天了,赏口烟吧。”许是受了伤,叶尘不似白日那般叫嚣,反倒进屋讨起烟来。
木驰自然不会不给。
叶尘接过烟杆子,谢了赏,兀自穿过听雪堂,从正门走了出去,一个人坐在了台阶上,眼里似是全没有看见门口小厮偷望自己的诧异神情。
木驰系好了外衣,跟着走出来,摆手叫人退下,下了几阶台阶,可因为背上有伤,坐不下去,便靠在门口的玉柱上,立在叶尘不远的地方。
木府挨着赤砂江北岸而建,听雪堂台阶多,坐在这角落上,一面望得到滚滚的江水,另一面可以将几乎整座川中城尽收眼底。
叶尘左手抬着烟杆,手指纤细修长,抽起烟来似是旁若无人。
他看着天上圆圆的月亮,才想起来今日该是露月十五。
好半天,他呼出一口烟来,道:“是少主给我拔的蚀骨钉吗。”
“什么?”木驰只顾盯着人瞧,根本没听清他说什么。
叶尘又重复了一遍:“钉是少主拔的,衣服也是少主给我换的吗?”
“哦,嗯,是我。只拔了一边的,过几天,再拔另外一边,急不得。”
“查到什么了?”叶尘接着问道。
“嗯?”木驰反应慢吞吞的,声音听上去也软绵绵的。
“少主不会是没查过我,就让我睡在隔壁了吧?”
“哦,是,查过。”木驰倒也坦荡,“叶尘,孤儿,约二十年前被你师父在塔克沙漠附近救下,又带着你上了蓝隐山,五年前你下山,居无定所,救过甘成村里的一家子,杀过五只死灵,还收养过一只流浪狗,半年前过世了。”
叶尘没想他能查得那么细,也没想他能一股脑都说出来,愣了一会儿,道:“所以你觉得我该死吗。”
木驰被叶尘语气里的寒意烫到了:“......不该。”
“为什么你可以查,他们就不去查?一个人都要被处死了,连这最起码的调查都不配吗?”叶尘语气十分平淡,不再有早上的气焰。
他没要木驰真回答,又问:“少主觉得捆我回来,是救我了?”叶尘转头望向川中城。
虽非是中秋,可州安百姓都爱月圆之日,江边时不时放着祈福烟火,万家灯火连着星空,映得江面波光滟滟,也衬得台阶上的消瘦身影格外落寞。
晚风卷起白袍,衣服是木驰的,肩线耷拉着,略显得宽松了一些。
“你伤没好,上次...外面没那么太平。”木驰轻声道。
叶尘烟抽得急,收回了目光,道:“外面不太平...因为当日那位皇子吗?没事儿,我皮厚,没什么不能提的。”
有些事,他许是还要谢谢那皇子。
就比如,他从来不知道,原来男人也可以看上另一个男人的色相。
他又想起当日谢璃望着自己的眼神,满是最卑劣的欲望,让叶尘想起来就要作呕。
叶尘仰头,轻叹了口气,舒缓了一下,道:“我原先只是着急师父无人安葬,现下已有了着落。少主既然说外头危险,我过段时日,跟着其他疑犯一起放出去就是了。”
这话听着倒是乖巧,直叫木驰生出了片刻的犹豫,觉得眼前仿佛换了个人。
烟草燃尽,叶尘回头望着木驰,木驰也似是看懂了他眼神,又将莫合草倒入烟斗里。
叶尘道了谢,又说:“那黑衣人呢。他是谁?”
木驰摇摇头,“不知,这该我问你。”他望着叶尘,眼神带着些担忧,“黑衣人所咒的梦魇,是真的?你方才睡下,梦见什么了吗?”
叶尘半眯着眼睛,语气里透着股慵懒的劲儿,说道:“没什么,不记得了。不过,你们是不是该去捉他才对?”他抬了自己手腕,“怎么看,我都是受害者吧?”
木驰拿牛皮纸给自己也卷了根眼,刚抬手想要点火,却一时不知想着什么,缓缓弯下腰来,夹着烟,凑到了叶尘抬起的手边来借火。
烟头的火不好借。叶尘架着手没动,垂着眼睛,只见木驰略歪着头,叼着烟,轻蹙着眉。
这人点烟的时候会下意识皱眉,叶尘拂了下自己的眉心,回想自己是不是也有同样的习惯。
“他要捉,”木驰含着烟,语句却不含糊,“你也不能走。”
两人凑得近,这样一个角度,木驰耳垂上的玉钉就在叶尘眼前。耳钉只是个扁平的圆形,很小,样式简单,不太惹眼,月光下的墨绿色显得通透澄明。
烟头相交的时候,木驰抵在烟尾浅浅地吮着,吸了好一会儿才点上。
点了火,木驰抬眼,两人视线短暂相交,又飞快地挪开了。
木驰还是挨着叶尘坐了下来,扭头看着叶尘道:“其实还有一件事得查。你师父老家在益州,塔克沙漠离那儿也不远,都在州安西南角上。你有没有想过,他为什么带着你,跨了整个州安,大老远地非要跑来蓝隐山定居?”
叶尘轻笑了一下:“少主是不是没去过塔克,不知道那里穷成什么样吧?”
“既为生计考虑,那就该留在川中城内。非要去蓝隐山上,该不会是山里有什么吧?”木驰对叶尘师父有怀疑,话里也丝毫没有隐瞒,接着问:“还有你脖间的那是什么,死灵的尖牙?”
叶尘也不恼,握上脖间那颗发黄的尖牙,点头,又道:“少主真是不知人间疾苦。来川中城内?住哪儿?这城内要置一处宅子,你知道要多少银子吗?”
木驰吐了口烟:“今日见过那黑衣人以后,你就一点怀疑都没有吗?”
叶尘眼中蒙上一层凛冽,头往边上稍转了些。
他有怀疑。他从来不知道师父什么时候还交了这样邪乎的朋友。
叶尘再回头的时候,面上又挂上浅笑,道:“所以少主给我拔钉,不是因为我疼得紧,是想看我身上这灵力的源头,是吧?师父都不在了,你总不能还想着要治他的罪吧?”
木驰摇头:“诶,这我可冤枉,给你拔钉,就是心疼你,没别的。”
木驰原是想说“可怜你”,又怕叶尘一个大男人会伤了自尊,一时间没找到更合适的词。
叶尘将烟斗里头最后一点的烟草倒在手里,看着火星在掌心跳动,似是一点都不知道疼,凝望了半晌才道:“王师爷没看见我这腕间的邪咒吗?没杀我这个余孽,怎么反倒打了他宝贝徒弟?”叶尘说着,看向木驰,又道,“打得也太狠了些。”
“还要吗?”木驰问的是烟。
叶尘摇了摇头:“烟斗太大,装得太多,抽不完。”说着,又盯上了木驰手里的大半根烟。
木驰顺着他视线看过去,轻笑了一下,便把手里的烟递给了他。
叶尘凑过来,眼神带着笑意,不拿手接,叼烟的时候,嘴唇若有似无地碰上了木驰的指腹。
指腹有些粗糙,可嘴唇柔软,鲜明的对比显得这触觉异常敏感。
叶尘只假装什么都没觉着,坐直了,仰着头吐了口烟,道:“既然少主爱好自我牺牲,不愿意多说,那我也不道谢了。还是放我回戒房吧,这里我睡不踏实。”
一时无人答话。
“少主?”叶尘转头,见木驰看着自己却一声不吭,又唤了他几次,木驰才如梦初醒似的应声:“嗯?”
“少主今日累了吧,耳朵怎么也不好使了。算了,不说了。”
“还好,不累。”木驰道,“你踏实睡吧。后日,我要去昌湾找我师兄,你若想去益州,到时候带你去就是了。”
叶尘点头,漫不经心地道了一声“好”,定了一下,又问:“我去益州干什么?”
“若我是你,要洗清师父污名,就该从源头查起,查他在家乡发生了什么,又为什么要来蓝隐山。”木驰依旧放不下怀疑。
叶尘叹了口气,道:“谁捉人,谁举证,怎么还要无辜的人来证明自己无辜,你们才......算了,不想跟你吵,不说了。”
木驰仿佛也有什么说不出来的无奈,深吸了一口气才道:“若你师父还活着,自然是不用费这么多功夫,且.......”
“别说了。不想听。”叶尘也不知道自己仗着什么,一个疑犯打断了木府少主,多少有些肆意妄为。
叶尘说着,起身,又想起什么来,回头向木驰道:“我若再问少主讨东西,少主会不会觉得我得寸进尺?”
“说说看。”木驰今晚仿佛有着无尽的耐心,说话也是好声好气。
“少主放我进藏书阁,行不行?木府这么大,总有藏书阁吧?”
木驰仍旧坐在台阶上,抬头看他。
见木驰不答话,叶尘抬了腕间的咒珠,道:“查出这是个什么咒,怎么来的,靠什么维系着,兴许就能查出这黑衣人是谁。万一他就是白泽鬼门主呢?我引他出来,是不是就可以将功赎罪?”
鹿眼里映着听雪堂前的藕色灯笼,显得格外无辜。叶尘摆出这幅清白模样,又存心稍眯着眼,想把蛊惑藏在上扬的眼尾里。
晚风也帮他的忙,吹得他碎发飞扬,不知要往哪里去搔痒。
这许是他天生的,又许是他刚学的。
“你本来就没有罪,赎什么?”木驰说着,起身,过程中微不可查地顿了一下,似是背上疼了一下。
木驰走到叶尘面前,几步之遥而已,表情却是变了,面上笼了层霜,看着叶尘,眼神里都是打量。
叶尘卯着劲要学坏,却也没真做过贼,木驰的眼神又是那样直接,叫叶尘被看得越来越心虚,又道:“哦,不一定是我去,换个人去,一样的,只不过这咒珠,我怕是摘不下来,我......”
“也不是不行。”木驰打断了他,语气冷了一些,“不过在那之前,我得确认一些事情。”
木驰说着,便缓缓地抬手,触上了叶尘的脸颊,眼里带着些戏虐的意思。
这人是一副少年模样,浓郁的眉眼里是初夏的晨阳,可手上却带着层茧,厚得不像他这个年纪该有的。
他动作毫不客气,从脸颊游离到了叶尘的额头上。
叶尘不喜欢这样陌生的触觉,轻蹙了眉头,呼吸凝滞了几拍,却是没有后退。
“你这张脸,”木驰离得太近了些,叶尘能感觉到他的鼻息绕着自己,“是不是变得也太快了些?”
木驰说着,手上突然猛一用力,叶尘还来不及反应,额头顶上的上星穴就被木驰点了。
叶尘面上带了些来不及表达的埋怨,随即飘飘然就合上了眼皮,没了知觉。
木驰扶住他,一手召了自己的莫邪剑,渡了一层淡灰色的灵力,在地上画了一个纵横交错的阵法,将叶尘归位于中心,又叫了与生出来。
这小孩子的眼泪来得快,去得也快,方才似是已经打了盹,被木驰一叫,走过来睡眼朦胧地道:“不是好好说着话嘛,他怎么又晕了。”
木驰没答话,一脸严肃,提着与生,就跳进了地上的阵法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