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逆子 ...
-
晨雾散去,是个阳光明媚的好天。晚秋落叶铺满了整条山路,最后几片红叶黏着秃枝丫,一起风也纷纷扬扬地落下。
不一会儿,三人已行至山脚。
与生看木驰眉头紧锁,一路都不敢说话。
见木驰抬手给叶尘打了个隐身结界,与生找话:“小师父,这隐身结界什么时候教给我呀?”
“中看不中用的法术,你不要学。”
见小师父终于说话,与生赶紧顺着说:“我看挺中用的,小师父您抱着人还不影响公务,中用得很啊。”
木驰转头,拿眼神抽他。
与生见状又赶紧岔开话题:“啊,这...那个,小师父不论如何都要出公务,说起敬业还是您最敬业,每月十五的螭首大道巡街赐福从不落下。徒弟,那个,对,徒弟佩服!”
百姓供奉木府,所以木府除了镇江除妖这些分内事,也该有些额外的表示。
木家先人从前便每月挑个日子,在人多的地方为百姓解惑,谁家有个什么灾啊病啊也可以那个时候上报。
后来日子越来越太平,几乎没有什么案子要上报了,这每月的巡街也渐渐成了一种形式,不过是为百姓讨个好彩头。
州安立国之初就有个传统,在每月的十五日,赤砂江两边都会有百姓放些烟火,来祈求全家团圆,婚姻和美。于是,木府巡街赐福也就跟着放到了同一天。
五年前,十四岁的木驰第一次跟着府主赐福,引得整片区域万人空巷。从那以后,这个空架子的活就落到木驰身上了。
“你可知木府立府时,是州安几年?”木驰道。
与生方才不过是想找个新话头,没想到木驰竟认真起来,一时摸不着头脑:
“嗯...十年?”
“州安第九年。今年州安建国多久?”
“一百多年了吧。”
“是了,”木驰点点头,“建国前,州安是…”
“哦哦,这题我会!”与生兴冲冲说起来,“传说建国前,赤砂江是条吃人的江水,可逆地势向上攀爬,所到之处无人生还。
后来南面出了个谢真人,创了镇江之法,才压住了赤砂江的吃人死水,百姓这才不用四处逃难,大家就拥了谢氏的后人为皇室,在韶都立了皇城。”
与生绘声绘色地说完,仰着脑袋,等待夸奖。
“嗯,所以这说明什么?”木驰没夸他,还是提问。
见与生答不上来,木驰便接着道:“所以州安是从荒漠上建的国,基础差,十年依旧困苦,当时皇城忙不过来,生怕因乱生错,误了镇江的事,又正逢幻然宗师急流勇退,不得已才权利下放,让木府担起这镇江之法,又在东南西三个方位,建了若兰,羽山,白泽这三派辅佐。
可你再看看如今,数不清的皇家别院拔地而起,哪里还有半点自顾不暇。就算是白泽叛出,你看皇城有在西面另立府邸来代替它吗?所以可见,根本不再有那个需要了。
若不是看在百姓爱戴这一点点薄面上,木府怕是早就该是颗弃子了。
道家本就不该有皇权过分干涉,不过是因为谢真人所创镇江之法是州安立国之本,才有了这些关联。
既然已完成使命,皇城就该老实退出。可偏巧爹爹又舍不得这些圣恩,不愿做个散仙。修道中人,还要骑马来巡街,说什么赐福,根本就是巴结。”
与生懂了似的,连连点头,心里却嘀咕自己这马屁也不知道哪里拍错了,引来小师父这么一大通听不明白的抱怨。
螭首大道以青石为底,宽约五十丈,每隔十步立一螭首,是这川中城内最大的一条街。大道入口前,有木府一队人马正等着木驰。
不远处,街边第一家的店小二拿着锣鼓出来敲得铛铛响,边敲边唱:“木少府主巡街赐福啦!”
木驰听见锣鼓,立刻舒展眉头,脸上扯出了笑容,该露的牙齿一颗不少,瞬间忘记了自己方才对于“巴结”这件事的不屑。
那笑脸,哪怕若兰观的假笑道长看了都要高呼一声,佩服!
一时间,百姓都朝街的两边散去,客栈二楼几乎每个窗户都探着脑袋,一楼客栈里的人也都纷纷挤到了街上来。
少府主骑着玉鞭白马,周身皆散着墨青色灵光,犹如点点星辰,在阳光下闪着奇异的微光。一条队伍浩浩荡荡,向着大道另一头行去。
从街头胭脂铺里的张叔,到客栈小二,木驰挨家挨户,万分亲切地喊着人家名字,腾出一只手隔空在他们店门口描着招财符,还时不时以灵力结个花啊,蝶啊,朝姑娘们送去,又从怀里掏出糖来撒给围上来的孩子们。
百姓自然也是热情回应。毕竟这鲜衣怒马,浓眉大眼的公子哥,任谁都乐意多看一眼。
还有姑娘家撒了花瓣,抛了手帕,有些落在面前的,木驰笑盈盈地照单全收,捉起塞进了怀里,惹起姑娘家们一片欢呼。
与生呆呆望着这人前人后的两张脸,一时间不知是该震惊还是崇拜。
他突然想起小师父此时怀里,还坐了个隐身的人,又见木驰一身红衣,面上似是春风得意,周围全是花瓣彩纸,与生顿时觉得这场景透着说不清的离奇。
有那么一瞬间,与生望着马背上的木驰,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错觉。
他觉得小师父是不是在那马背上已经骑了很久很久,久到和这个熙熙攘攘的凡世格格不入,才走入了这热闹非凡的人群里。
而自己是不是又在别的什么地方,见过这张脸。
行至府门前,木驰按了按发酸的脸颊,终于放下嘴角,与生这才觉得熟悉,忙晃了晃自己的小脑袋,回过神来。
待队伍散去,木驰显得有些急躁,对与生说:“与生,把他扛到我偏殿里来。”说着,自己翻下马,头也不回,霎那间与方才热情洋溢的少府主判若两人。
与生看不见隐形人,对着马背上的空气胡摸一通。忽然觉得肩上从天而降落了个东西下来,说是物件又太重,说是个活人又太轻,挨得到却看不着,诡异得他哇哇大叫,他个子又小,根本抗不起来,直喊他那个早就不见了踪影的小师父。
***
是日傍晚,叶尘迷迷糊糊地醒了,睁不开眼睛,衣服汗津津的,里衣贴在身上。
他不记得方才梦见什么,手背擦了额头的汗,摸到脸颊上,才意识到自己哭湿了头发。
右肩上疼得厉害,撩动手指时还是召不出灵力,却已经顺畅许多,不再滞涩。他摸了摸自己身上,发现彆鞭伤都已结痂,不再流血。
朦朦胧胧的,他听见不远处,好像有个人,也在掉眼泪。那声音不大,叶尘却听得清晰,暗自感叹着自己这听力是越来越好了。
“府主再生气,也不能把小师父打成这样啊,这还有一块好地方吗!”听着似是个孩子在说话,带着哭腔。
“行了,与生,别老哭哭啼啼的。”这是木驰的声音。
木驰接着道:“你别上药了。去那,跪着。”
上一句还好好说着话,下一句就变脸了。与生似是一时摸不着头脑,愣了一会儿,又噗通一声跪倒。
木驰道:“我问你,戒房的结界,是谁开的,是谁把老烟鬼放出来的?”
与生一时没有回答,似是有些吃惊。
木驰接着说:“漫漫长夜,他什么时候翻墙不好,偏巧被我一个转角撞见,这时间点踏得那么准,不细想,我还当是我与他特别有缘呢?”
“小...小师父,也许就...就是有缘呢....”与生哆哆嗦嗦道。
“与生。”木驰语气严肃,却不算凶狠,听得出是耐着性子在说话,“你既然想帮他,昨夜就该与我直说,而不是从酒屋一路催着我回家。你还太小,绕着弯说话,实在不适合你。”
与生有些呜咽道:“我,我见他重伤,实在可怜,一个人出去,肯定,肯定要有事的....”
木驰道:“这话倒不假,我知道你心肠好。
可你不是一直侯在酒屋里头,又是怎么提前知道他会在这个点翻墙?”
与生一下子不说话了。
木驰道:“你是知道我爹要在那个时间点放人,才急着哄我回去,对不对?
既然我爹要偷放,那这事必然隐秘,不可能在府内传开,所以我猜,你定是在玉殿上自己听见了什么,才会得知这一消息。
可你是我的随侍,为什么会在没有我的情况下,单独出现在玉殿上?
有什么事是要你避开我,自己去汇报的?”
木驰停顿了一会儿,接着说:
“他要你回禀我行踪,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与生听到这里,哇哇地哭出了声来,道:“小师父,我对不起小师父,我...我也没有办法,我...”
木驰许是被哭得有些不忍心,说道:
“嘘,别哭这么大声,吵着别人。
我知道你有苦衷,不然我也不会在这里跟你说话。
与生,你记住,你家里人被冤而戴过咒戒,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更不该成为你受任何人威胁的把柄。任何人,包括我爹。”
听了这话,与生顿时停住了哭嚎,不敢相信:“小,小师父,你,连我父母这些,你早都知道?”
木驰道:“我留你在身边,总不能对你一无所知。
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些东西,你自己把它当成伤口,那谁都可以来往你身上撒盐。坦荡一些,反倒刀枪不入,懂了吗?”
叶尘听到这里,睁开了眼睛,却见自己躺的已不是戒房,他忍着右肩疼痛下了床。
在叶尘这间屋子的隔壁,木驰趴在床上,有些吃力的起身,从架子上一堆衣服里头,找出了白日里姑娘家抛过来的帕子,给与生擦眼泪。
与生小时候吃不好,发育比旁人慢了些。木驰救下他带回来的时候,让王师爷嫌弃了好一会儿,说什么也不让他跟同龄人一起修习,木驰只得把他挂在身边,自己来教。
“好了,别哭了。我爹想监视我,我理解,说到底,也是我的错。”木驰揉着他头发,轻声劝慰,“有心魔没什么,说出来就好了,是不是?”
与生擦干了眼泪,不住地朝木驰磕头,道:“我还以为,小师父要是知道我的出生,定不能再留我在身边,才会....”
与生又絮絮叨叨地说了好久,什么以后再也不会了,什么感谢小师父,好一会儿,才抬头同木驰道:“小师父,您刚才猜的都对,除了一条。要放他出去的不是府主,是王师爷。”
听到这话,木驰稍皱了一下眉头。
叶尘这次若是不出去,身上也不会有邪咒,等他伤好,自然可以和旁人一样放出去。
在审查归档都快结束之际,还要偷放叶尘出去,不论是谁的主意,这目的都是不想他从木府正门走出去,若是叶尘今后做下什么放不上台面的事情,也都会因为他是逃犯,而算不上木府审查的过错,同木府扯不上太多关系。
王师爷不会叫他死在府里,可若是放到了外头,他再重伤不治,那反倒落了个干净。
一个疑犯能牵扯师爷这么多精力,许是因为那日三皇子这么一闹,让太多眼睛盯着叶尘,王师爷才会出此下策,想要将木府从这浑水里撇清。那日玉殿上,监正迟迟不走,想来便是同木府主和王师爷商议着该如何收拾残局。
搁在里头搅着的,有皇室的颜面,有木府的招牌,最不值钱的,便是叶尘这条贱命。
可怜两位当家的算了半天,却见逆子又把人扛回来了,才叫府主气得亲自请了家法,打了这一顿鞭子。
木驰还想说话,却听见自己房里连着通往偏殿走廊的门被人推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