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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暖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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鲜血滴在枯叶上。
叶尘本以为黑衣人修为高深莫测,自己绝不可能伤得到他,便步步杀意。可他现下祸心自戕,惊得叶尘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半晌,那黑衣人道:“那老头子吧,我想你也受过他那个牛脾气,没人能犟得过他。
叶尘,叶尘,哈哈哈,原来你是这么个蠢货,一个木府就能关你那么久,可怜他还把你当个宝贝似的。可笑,可笑。”
黑衣人一手把着剑刃,一面后退,自己将剑退出了胸口。黑色衣衫映不出血色,可他身形已然不稳,说话颠三倒四,语气时快时慢。
“他疼你,只想你好好生活。有些事不愿向你道明。
可我不想。
反正你不是我养的,你活不活都与我无关。”说着,手里沾了自己的血,捏了一个符,打在了叶尘手腕间的珠子上。
那珠子顿时笼上了一层咒灵。那灵发着淡淡的暗红色的光芒,像是生怕旁人不知道这是邪咒。
黑衣人接着说:“他死了,只有我一人念,那怎么行。
他不爱说话,没关系,我说于你听。
他本是益州寒门,无父无母,所以受过的苦,就不想叫你再受。
错了就是错了,皇观为私利乱杀无辜,要认。世人对冤案置若罔闻,也要认。他是个顶天立地的人,是天道对他不起。
你一日杀不光宿敌,这珠子上的咒便噬你一日的人魂。
我要你往后夜夜都魇着这无字碑,抬眼不见青天,只有涌着血的断头,我要你永远都溺在这弑师之仇里,往后不论天上地下,永不得安宁!”
黑衣人说完并不给叶尘分辨的机会,瞬间消失,只剩下声声朗笑回荡在山林间。
这咒念得狠毒,可叶尘没有任何反驳。
叶尘于原地出神了许久,望着无字碑。他觉得那黑衣人说的对。
碑上若是有字,也要刻上叶尘的名字。
他闲云悠悠的过往岁月,戛然止在了人头乱滚的晚秋冷雨里,再也寻不见。
他也不想寻了。
他缓缓地召出一只银制短筒钦,吹了支悠扬的曲子,若不是他眼中含着泪,那曲子里并听不出过多的悲伤。
公道并非自在人心,想要还得自己去讨。
他原先以为,好好悟道,好好修习,戒掉一切的贪嗔,就可以过好一生,在不惑之年大彻大悟,从而万物归一,修得正道,成个散仙。
果然人最难求的便是一生平淡,安稳无忧。
叶尘隐去那筒钦,对着碑磕头,眼泪始终没有掉下来。
没有供品,叶尘捧起一方土,任其散落于指缝。
我会记着师父好,也会常念蓝山幽。
祭师父,也祭自己曾经天高云淡。
半山腰里又恢复了以往的宁静。深秋的风已有些寒冽,雾气氤氲。
得了这一方木剑之后,灵力有了去处,不再挤压心脏。
没了内伤,这外伤反倒更显得肆无忌惮,像针刺一样难捱。
淌了小半夜的血,叶尘低头解衣验伤,却道:
“跟了一路,小曲儿也听了,现下还要看我宽衣不成?”
树后之人闻言,慢条斯理地走出来,看不出来任何被人叫破的窘迫。
叶尘不看来人,慢悠悠接着道:“不叫破你,还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舍得出来?木府家教,好生有趣啊。”
木驰双手抱胸,正懒洋洋地靠在树干上。
叶尘撕下衣服,要重新包扎伤口。
他身形本就单薄,这彆鞭伤痕又是特有的不结痂,只流血,经过这些天的折磨,越发消瘦了。
叶尘衣服略退下,露出肩颈,正披着破晓的第一缕晨光。肩头上的蚀骨钉也借着日光,闪得阴森。
木驰目光却也不闪躲,依旧直勾勾地盯着那背影。
待旧布再次裹上肩头,木驰才缓缓道:“深夜出逃,见我还不躲,你是不是太嚣张了一些?”
叶尘侧过脸,鼻梁弧度漂亮。他答:“出逃?木府结界森严,怎么会偏偏漏了戒房的这一处。少府主放我出来,又跟了这一路,到底是还有什么问题,我当面作答。”说着,叶尘转过身来,直面着木驰。
叶尘生得好看,下巴有着流畅硬朗的直线,头顶束着发,以白丝带绕紧,夜半出来得着急,又打了一架,发髻有些歪,额前碎发,正乘着瑟凉的秋风荡漾。
木驰这是第一次在光下看清叶尘,只觉得他满身的寂寥。
相比之下,木驰就精神多了,脸上还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样子,说道:“谁要跟着你?不过碰巧,过来瞧瞧。”
叶尘垂眼道:“瞧够了吗?”
木驰走近。
混着酒气,叶尘又闻到了枯草气味。
那味道像是清冷早晨里晒不到的暖阳,让人拼命想往里钻,揉一些来裹在自己身上。
木驰道:“智启若是说杀便可杀,我也不会留他到今日。”他这话中语气,仿佛智启是圈在池塘里养来吃的一尾江鳜鱼。
他接着说:“可你就算是屠了整个若兰观,不过是个变本加厉的白泽余孽,依旧人人得而诛之。你师父身上的污名洗不掉,你自己也要陪葬。”
叶尘抬眼瞪他,眼角上扬,右眼角下点着一颗泪痣,他缓缓道:“谁告诉你,我要找的是若兰观了?”
木驰些许停顿,道:“哦?那你是想杀进皇城宰了监正他老人家,坐实所有污名,还是,想来屠了木府?你可别忘了,师父放你出地牢,不过是因为你身上没有邪咒侵体,”说着,抓起了叶尘戴着咒珠的手腕,“可现下有了。木府再要治你,名正言顺。”
叶尘闻言,右手轻轻探了探耳垂上的挂着的咒戒,说:“是不是名正言顺,本来就是你们这些皇观说了算。
规则由你们定,当然随便怎么玩都是庄家赢。什么时候还要讲证据?”
说着,叶尘轻轻挑眉,透着嗫嚅的笑意,接着道:“还是说,少府主不过编了个由头,又想抓我手腕玩儿?”
木驰只当没听见,依旧捉着他手腕,道:“当日牢里问你,为什么说自己没有家人?”
叶尘冷笑起来,道:“少府主是觉得我被人胡乱捉了去,又胡乱往死里打了好几通,我还是得信那打我的人,什么都如实相告?
我凭什么信你?是你觉得我蠢,还是你本来就蠢?
说起来,少府主怎么总爱大半夜不睡觉,跑出来看我?你说了这一堆,就是要劝我千万不要误入歧途,任何时候都要理智,要讲道理吗?”
说到这,叶尘神情严肃了起来,挣脱掉了木驰的手,又向前了几步,又道:
“少主啊,你现在也看到了,我是被杀了全家,不是丢了一只鞋子,你要我讲道理?讲什么道理?
割脑袋的时候,谁出来跟我讲道理了?谁他妈出来跟我讲证据了?嗯?你那么有正义感,那么爱讲道理,头颅满园乱滚的时候,你在哪呢?”
犯人撒野,木府少主没有不管的道理。木驰捉起叶尘肩膀,另一手掷出锁灵绳,说:“道理是道理,律法是律法,律法不尽如人意,要改,那也有它该走的流程,不是你在这里叫嚣撒泼就有用的。”
叶尘握住了锁灵绳的另一端,一脚踹在了木驰的胸口,说:“你们滥杀无辜的时候不用讲证据,我要报仇,就搬给我那么多条条框框?”
树丫上最后几片落叶被风扫下来。
这一脚,叶尘发了狠,叫木驰觉得胸口发麻,嘴里泛起些腥味,可手还是紧紧地握着。
叶尘眼中蒙了一层薄薄地雾,又道:“名正言顺?你告诉我,还有比杀人偿命更名正言顺的事情吗?
他们杀人,你们审查,好一个各司其职,合着一起唱戏呢是吧?老府主捉人进府,少府主再偷偷放人出去,玩儿呢?有趣吗?就不怕哪天你们自己落个里外不是人吗?”
木驰咬牙一字字说道:“我说了,不是我放的你。”
话音未落,木驰掷出锁灵绳,动作极快,绕上叶尘手臂,眼看就快缠上另一只手,却被叶尘抬手打下。
他手腕中的咒珠瞬间颜色高涨,他似是能感到邪咒如丝网状附在自己腕间,闭眼顺着那些末梢枝节,可以在那错从复杂的蚕丝之间,找到邪咒核心。
蚀骨钉压制着灵力,叶尘要走,只能试着以全部灵识握上那核心,再睁眼以咒力持剑,向那锁灵绳斩去,“咔嚓——”那闪着灰色灵力的绳索应声断成小段。
这力量着实惊人。
透着这些被绞碎的绳索,叶尘看见木驰面上万分震惊,转身就想趁机溜走,可谁知手中力气一放,腹中立刻一阵翻江倒海,连下意识的忍耐都未来得及,一大口鲜血就喷了出来。
叶尘一下子立不住自己的身形,模糊之间听到有人在唤自己名字,跌落下来,只觉得好像也不痛,泥土似是带着温度,裹着自己。
许是血流得太多了,最后一些意识,叶尘也把不住了。
山腰里一片死寂。
与生不知里头什么情况,自顾自冲进门来,朝着木驰喊道:“小师父,候了你半夜了,怎么那么久?”与生走近了,才看见木驰怀里抱着个满身是血的人,一时吓得不敢说话。
木驰透着旧布,摸得到肩头突起的蚀骨钉。再抬手一看,眼前人肩头的血已渗透了自己的指缝。
这样一个姿势,叶尘右耳的咒戒与木驰近在咫尺。木驰仔仔细细地看着,那上面布满了认不得的古老梵文。视线再往下移,只见整件上衣前胸后背都沾了血,右手上的珠子也绕着红色的诅咒。
周身的血迹和咒戒,看得木驰心头发紧。
这样一来二去,原本无辜之人也该被逼出灭世之恨了。
木驰这些年见过许多戴上咒戒的人。
有些一味忍让,别人踩他一脚,他就一败涂地,也觉得当真是自己不配,活该戴个咒戒。最后自缚双手,逼着自己消失在不为人知的地方。
还有一些在各式各样的摸爬滚打,谄媚求饶之后,意识到根本就没有人乐意透过咒戒,来看一看他们本人的样子。
大半辈子,积苦成恨,最终恰恰坐实了咒戒的罪名,叫众人觉得咒戒的警示还是很有效果的,这些模棱两可的人,终究逃不过还是要疯魔。
最后,轻轻一句,“看吧,我早就知道”,便总结了他们的一生。
木驰不愿再想下去,扶起了怀中人,对与生道:“牵马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