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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蚀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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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三皇子,回监正,人带来了。”
就这几日里,叶尘也没有少折腾。
他人魂不知为何跟滩烂泥似的不好使,想不出别的办法,他只得自己动手,一会儿上房揭瓦,一会儿又窜到木府围墙边上想翻墙逃走。
可惜木府结界森严,他灵力被封着,又戴着手铐和脚链,抵不过小厮人多势众,不但没跑成,还好生多挨了几顿彆鞭。
现下他已安静了下来,不是放弃,而是因为实在折腾不动了。
那件旧衣服,早已满是血迹,为了上玉殿,木府小厮特意为他换了件干净的白衣。可就从戒房折腾来玉殿的这么些功夫,也略微染上了一些血迹。
他呼吸微弱,行礼再抬头时一阵眩晕,强撑着才没有一头栽下去。
众人都望着他,各有各的鬼心思。
三皇子向跪在台下的叶尘道:“说你是白泽余孽,你可认罪?”
叶尘声音沙哑,嘴唇上没有一丝血色,道:“不...认...”
智启跪着,还不忘帮腔问话:“当日观中其余所有人都已伏法,你敢说你与他们没有关系?”
叶尘断续道:“接触过,就也是余孽了?怎么?这是时疫,会传染?”
智启喝道:“竖子嚣张!今有行云与归雁两派在场,正是此次围剿名单所出之处,还判不了你吗?”
叶尘顿了一会儿,说:“律法里,是写了,路过,也要连坐吗?”
这阶下囚跪着还不依不饶,多少是有些不知好歹。
木驰猜不出若兰观为何非要在这庆功宴上审问疑犯。
叶尘人也没丢,就算是真的审出些什么欲加之罪,那也顶多说明木府做事慢了些,怎么值得他们弯弯绕了这么一大圈。
莫非他们想要叶尘的命?这又是何必呢?
同靖却略略皱着眉头,自言自语道:“他怎么生了这么一副模样?”
木驰闻言,转头想要看明白这幅模样是个什么模样,眼神却瞥到了三皇子那副已然坐立不安的神情,猛然醒悟。
闹了半天,若兰观是要拿这阶下囚做个拍门砖,给三皇子卖人情!
三皇子望着疑犯,借着酒气,眼神佻达,语气迷离:“众仙家可知,这咒戒原只是一根铁链子?”
这话问得众人面面相觑,不知三皇子这是什么意思。
“是我向幻然大宗师建议,才将铁链子改成这耳坠的式样,打磨出了折光的角度,通体玲珑剔透,链子加长,挂至肩骨之上,走起路来,摇曳生姿。”三皇子接着道。
咒戒对于佩戴者来说,是辱,对于周围人来说,是戒,从来没有人可以将咒戒说得仿佛一件珍宝首饰一般,还有心给它改个时髦的样式。
三皇子接着说:“今日得见仙子将这咒戒戴得如梦如幻又似清露,我谢璃,此生无憾。”
这话说得露骨,殿上众人一下子都明白了过来。
他们不敢往上看,就都拿眼睛朝阶下囚身上欺过来。有些人眼里透着些鄙夷,还有的歪头过来,想看清怎么个模样才叫又似清露。
叶尘跪着,只盯着地上,没有动静。
他要活下来,除此之外,他没有多少其他的想法。
只要他能活着走出木府,这些都不重要。
他这样想着,头微不可查地仰起来了一些,眼尾却止不住地泛了红。
上座台上的众人,一时竟也没个人敢出来说什么话,方才气焰旺足的监正这会儿都语塞了。
“可是钉了蚀骨钉?”谢璃望着肩上的突起,问道。
蚀骨钉是若兰观独有,左右肩膀各一处,用以压制灵力,是叶尘入狱当日被若兰观主钉上的。
智启智达不禁捏了一把冷汗,以为又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却听三皇子接着道:
“来人,审他!”
这脸变得也太突然了一些,众人听闻,心中暗暗道:果然和白泽余孽沾了边的人,哪怕生了个仙子模样,都还是逃不掉要戴罪。
殿下行来两个小厮,带着彆鞭上来。
三皇子又道:“不用彆鞭。
拔——钉——”
众人表情动作皆是一滞。
蚀骨钉两根同时拔出,须得高手以己身灵力精心呵护几个时辰,哪怕是若兰观自己人来拔,身强力壮者一不留神都可落下残疾。
看叶尘纤细的身形,可能不到第二根拔出,就要一命呜呼,在座也没有谁能当众以灵力相护一个阶下囚。
看囚犯热闹是一回事,看囚犯死在大庭广众之下又是另外一回事。
王师爷作揖刚想说话,就被三皇子挡了下去:“不是余孽嘛,自然要审个明明白白,给我拔!”
三皇子一声喝,无人敢再劝说。两个小厮一人一边,先褪了衣领至肩头,哆哆嗦嗦,没有拔过钉,又没有灵力,根本不知道从何下手。
智达刚想起身毛遂自荐,却被智启按了下来。
这时,行云观观主立起,呼退了小厮,向三皇子一行礼,报了家门,便对叶尘右边蚀骨钉运了灵力。
此人灵力着实微弱,钉行得慢,细细地折磨着周身每一寸骨头。
疼,好疼,从小到大都没有这么疼过。
血顺着拔出的钉子,流得缓慢,渐渐渗透了刚换上的白色衣袍,染得鲜红。
半晌,三皇子道:“好。停。”说着,颤巍巍起身走下了上座,踱向叶尘。
众人松了一口气,却闻三皇子又边走边道:
“再打进去。慢一些来。”
有些人闻言惊呼出了声,又赶忙捂住自己嘴巴。还有些已悄悄转过头去不敢再看。
当然还有些看客,莫名地兴奋起来——三皇子当众玩死一个阶下囚,这场戏不是每天都有得看。
将钉慢慢地拔出来,又缓缓地打进去,将一份蚀骨之痛磨成了无数份,似是用了一把生锈的锯子来回拉扯着每一寸骨头。
连智启智达都没想到自己家这钉子还能这么用。
叶尘眼尾耳朵都泛着红,强咬着牙却还是泄出了声,粗粗地喘着气。
要不还是算了吧,还是死了吧。
他强压着面部表情,不想让人看出疼痛,这使得他眉尾的皮肉不自主地抽动着。
看着那么瘦的人,血却像流不尽似的。
唉……还是没能出得了木府的门。真是操了。
他这条贱命是真苦啊。
不过这个死法,是不是也还行?至少能借皇子的光,被人议论一阵?那也总好过死得悄无声息吧?
他微转头,眼角朝着侧面行云观观主的方向看了一眼,脸色微动。
正当有些人不怀好意,希望这囚犯别死太快的时候,这囚犯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突然以手链紧紧地把绕住了行云观主的一只脚,把头伸在观主两腿之间,一扭头,对着膝处腘窝狠命的咬了一口,当场见了血。
这动作飞快,谁都没反应过来。
行云观主跌倒时,膝盖着地,正压在钉伤之处,叶尘吃痛,顿时咳了起来,几乎就要昏倒过去。
“属狗的疯子!”行云观主踉跄地爬起身来,骂道。
行云观弟子不敢高声言语,只是将观主扶到了一边止血。观主也不看自己伤势,只是朝着上座的方向不停地查看着上位者的眼色。
叶尘肩头沾满了血,他却只是扶着自己胸口。
他终于抬眼,只见谢璃乌黑的眼眸里看不清底色,正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
叶尘仍旧伏在地上,向着谢璃,突然扯了个笑脸出来,叫谢璃停下了前进的脚步。
牙缝里全是血,也分不清是谁的,嘴一张,口中鲜血就顺着嘴角滴在玉殿中央丝麻混织的氍毹上。
王师爷不敢多言,从上座跟着三皇子走了下来,大概是为了防止这疯魔的囚犯再做什么傻事,咬了观主事小,若是叫三皇子在来木府作客的时候受了伤,那这账根本没法算。
正是无人敢言之时,木驰突然摔杯而起,椅子猛地倒下。
他脸色威严,大步行至三皇子面前,掀袍而跪,将叶尘挡在身后,红衣下摆落在叶尘指尖。
“驰儿!退下!”这是木府主今夜第一次大声说话。
只听木驰向着谢璃说:“三皇子有话尽管吩咐,木弛愿效犬马之劳。竖子肮脏,不能沾了三皇子的手。”
叶尘仰头,想看一眼木驰背影,可惜他跪得太近了一些,叶尘只看得见自己的血顺着指尖流,沾上了木驰的红衣下摆。
报复似的,叶尘把手往木驰那里挪了一些,又伸出手指,好叫自己的血在衣服上染得更加肆无忌惮一些。
三皇子将木驰扶起。两人毕竟是表亲,又是旧同窗,少时也曾玩笑打骂惯了,他只是挑眉瞅着木弛,并没有动怒,却也没有说话。
木驰向三皇子凑近,以只有他们两人才可以听见的声音,在三皇子耳边说了些什么。
顿时,三皇子眼神震动,似乎酒醒了几分。抬手指着木驰,怔怔地盯了好久,目中微有怒意。
殿上众人皆是云里雾里。
木府主已跪至三皇子身边,同靖不再看监正脸色,也起身跪倒,道:“晗舟先前与三皇子一同饮酒,怕是醉了。还求三皇子高抬贵手。”
三皇子和木驰就这样僵在原地,谁都不愿意退步。
都是得罪不起的人物,一时,台下看戏的眼睛,都不敢再抬了。
好一会儿,三皇子才悠悠地转身,说道:“没什么。晗舟总爱与我玩笑。是我喝高了,扰到各位了。”
叶尘依旧扶着自己胸口,闭上眼睛,吐了口气,没了知觉。
散席间,众人纷纷快步离去,皆似借着酒醉,忘了规矩礼仪。
三皇子由钦天府众人送走后,监正还在殿上与木府主王师爷议事。
木驰独自一人立在台阶下,望着月亮,深深吸气,只觉得神清气爽,好不自在。
不一会儿,同靖追出来,对着木驰上来就是一锤。“你疯了吗?就算不是什么得宠皇子,那也是可以杀我们不眨眼的人。”
“杀我们不成,”木驰抬了下巴指了指远处被抬下的叶尘,“杀他就成吗?他尚未定罪,我们比他金贵在何处?”
“和个疑犯共情?你以为你是谁,以为自己有几条命?还有,你到底和三皇子说什么了,能从他手里抢了人下来?”同靖问道。
木驰一脸笑意,回道:“这才是你跑来真正想问的吧?也没什么,就是邀他出去玩,逛些花样应有尽有的地方,比如,椒樱楼之类的。”
同靖闻言倒吸一口冷气,只睁大了眼睛看着木驰,缓了缓呼吸才道:“谁告诉你这事和他有关的?”
“我猜的。看他刚才那爱折磨人的德行,不难猜。”木驰道。
同靖道:“你...你他娘的疯透了...他是皇子啊!他再玩死一栋楼的姑娘或者几个阶下囚,哪怕闹到人尽皆知,对外他也只是损一些名声罢了。
这件事情连钦天府都搁置许久,你拿着他的秘辛威胁他?真以为他能看在表亲的份上不来动你吗?
说句不好听的,先太后已经崩逝多年,你一个外姓藩王,不能和皇子比的,懂不懂?”
木驰道:“这有什么。我姿色比不上那老烟鬼吗?大不了我以身相许,也让谢璃钉些钉子拔来玩。万一做了三皇子妃,可就不用帮官老爷买早点了。”
同靖不可思议地看着木驰,根本不觉得他好笑。
木驰还是一脸笑意,又叹了口气,意味深长地看了同靖一眼,接着说:“早上的话,我收回。椒樱楼的事情......你若实在勉强,不查便不查吧。
行了,不和你说了。我要去地牢恭候我爹的大架了!”说罢,便自顾自扬长而去,只留了同靖一人呆在原地,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
几周后,大约是卯时,还未破晓。
木府近两丈的围墙上翻下一人。他落地不稳,摔了下来,挣扎了好一会才爬起身,行至蓝隐山脚下,滴答了一路血迹。
推开观门,叶尘来不及悲伤,一抬手,点了蜡烛,稀稀拉拉的烛光却照不亮叶尘的脸,只在纤长的睫毛上打下阴影,遮住了眼睛。
观中难得有些像样一点的东西都已经被搬空了,只留下满园狼藉,唯独不见尸首。
叶尘眉头紧锁,不顾胸口心头的外伤内伤,奔至后山梅林地窖处,一路四下张望。
接着冲进地窖,抬手的瞬间,所有烛光一并亮起,震得叶尘睁不开眼睛。
好不容易看清,才发现地窖早已清空,看起来比平日大出许多。
可查看不到一会,叶尘便迅速灭了所有火光,退后背靠着地窖的石壁,轻声往外退出来。
自从身上不知何处而来的灵力在王师爷的帮助下稍稍压至丹田后,叶尘觉得五官都异常敏感,尤其是听觉。
而他方才听见,地窖外正有一人在缓缓接近。
叶尘僵持在窖口不敢妄动。
来人先按耐不住,持一柄木剑,向叶尘逼来。
叶尘跃起退让,一时间胸口伤处全部崩裂,鲜血涌出。
走过短短十招,也不下狠手,只是逼着叶尘后退。
那人持剑的方式倒也奇怪,剑不出窍,以剑柄对着叶尘,似乎是要引叶尘来拔剑。
若是被逼入地窖深处,以叶尘现下这幅残躯怕是只有死路一条。叶尘看他持剑架势,也猜出了这人的心思,却猜不准这剑拔出来又会发生什么。
可不论是什么,都不会比现在更糟了。
叶尘不再多思虑,只一步往前,握住剑柄向后用力,接着顺势一掌将来人推出地窖,自己也跟着跳了出来。
那剑蒙着一层银白色的光芒,光芒沿着叶尘握剑的手攀上了叶尘全身,远看上去这一人一剑仿佛合二为一。
“赤心,哈哈哈,成了,赤心,你看见了吗?”那来人着黑色劲装,自言自语道,声音用法术掩盖过。
“你是谁!如何得知我师父名号?”叶尘剑指来人,问道。
”别对我大呼小叫的,没礼貌。我知道你来找什么。过来吧,给你师父磕两个头。”来人自顾自转过身,向梅林深处走去。
叶尘听闻是师父的尸首有了着落,哪怕心下还有一万个疑问,却还是跟了上去。
林间枯枝黑暗,师父的石碑没有刻字。
叶尘望着无字碑,咬紧了后槽牙,啐掉了嘴角血沫。他眼角扫了一眼,只见黑衣人步伐不稳,左摇右晃,仿佛醉酒一般,下半张脸上蒙着纱,眼中似是噙泪。
叶尘红着眼,二话不说,拔剑向他刺来,边道:
”惺惺作态,还想等我一声谢不成?你也配?我身上的灵力在我看见师父师弟尸首分离之时莫名其妙出现,你方才又大喊‘成了’,这灵力可是要以至亲之死来祭?这不是邪术又是什么?我师父一生脚踏实地,若不是有人挑唆,怎么会如此行事?你先挑唆人上钩,再装好人办后事,你以为我会信吗?”
叶尘挥剑时借着归位的灵力,虽仍旧被压制,却已不再滞涩。
神秘道人一路避闪,却在最后一招站定,任由叶尘将剑刺入他的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