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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伤口 ...

  •   翌日清晨,新雪初停,一片冬日的寒意幽浓。

      陈栖虎起了个大早,看着已经装箱的最后一茬辣椒,搓了搓手,刚要开箱再检查一番,听见身后有人唤他:“陈大哥。”

      他回头,就见着叶尘还是一身白色单衣,搓着手哈着热气,朝他这里过来。

      栖虎道:“哎呀,小鬼,我正想着你呢!还好你手脚快,不然辣椒沾了雪,我这一个月都白晒了。”

      叶尘微笑点头,回道:“正好碰巧。”

      “谁知道,这沙漠里头还能下雪!二十多年啊,我住了二十多年,都没下过雪…”栖虎正说着,突然盯着叶尘耳垂上面,脸色正经起来,说:“小鬼,大哥可跟你好好说,咒不咒戒的,不重要,耳朵才是自己的,陈大哥那么多优点,都可以学,这割耳朵,别学,可千万别犯傻,知道吗?”

      叶尘听着有些惊讶,他这些天都没再做过奇怪的噩梦,也没再想过割耳朵的事情。顺着栖虎说的,他捏了一下耳垂,才发现指尖上是些许血迹。

      出门前他特意擦干净了,怎么还在出血。

      “你这...”栖虎又看见什么奇怪的东西了,问道:“你这嘴巴,磕着了?小心一些啊!”

      叶尘抿了抿嘴唇,不想提,于是作揖道:“陈大哥,我是来告别的。农忙结束了,我该走了。”

      栖虎顿了一会儿,倒也欣然接受了,点点头,道:“不怕,你随意些,也不是不再见了嘛,以后要是乐意来,就来看看,反正我就在这地方,你下次来咧,”说着,捉起手边两只大辣椒,接着道:“大哥,大哥就请你,吃辣椒!哈哈哈!”这爽朗的笑声,叶尘也跟着笑了。

      栖虎又道:“你等会儿,你张嫂给你做了件衣服,单衣,她看你喜欢白色,做的是白的。这天气是不适合了,不过你拿着,春夏了还是可以穿的。”栖虎站起身,又道:“我给你拿去,等会儿啊。”

      栖虎翻辣椒时拉伤了背,人佝偻着,像秃枝丫的怪柳,看得叶尘兀自叹了口气。

      这世上可怜人真多。

      可怜但又善良的人也不少。

      他们仿佛一道挡在绿洲与沙暴之间最后的屏障,所受过的恶意到他们这里就终止了,不会再往下传递。

      他们斑驳的伤口,甚至变成了他们善良的理由。

      栖虎拿起衣服,背对着叶尘,悄悄地往里头塞了几串铜钱,将衣服打成了个包裹的形状,转身,抛给了叶尘,看他稳稳地接住,栖虎又笑起来。

      递东西非要用抛的,像是少年人之间特有的嬉闹,栖虎这个年纪,做起来这样的动作,实在是显得有些笨拙。

      叶尘拿起平日里用来系袖口的麻绳,朝栖虎道:“能带根麻绳走嘛?”

      栖虎笑他:“瞧你那点出息。”叶尘闻言一笑,将麻绳邦在了咒珠上面。

      “张嫂她...没起吗?”叶尘问道。从那日客栈以后,叶尘还没好好跟张嫂说过话,因为她一直躲着他。

      “哎,没事,她这些天,睡得多。我回头跟她说就是了。”

      叶尘提着衣服点点头,抬眼看了栖虎,顿了会儿,可惜他不会说肉麻的话,行了礼,就往外头走。

      小院里头比平时多了许多箱子,叶尘故作轻松,扯起别的:“辣椒真这么好赚,几天的功夫,陈大哥添了这么多东西?”

      “哈哈,”栖虎摆摆手,“可不是我赚来的,是昨日有人非要抬进来,说是木府少主吩咐的,我都还没看过是些什么呢!

      这红色儿的小屁股蛋子,喝酒说话大方,没承想,这出手更是大方,不错,百姓没白喂他们木府,哈哈哈哈。”

      叶尘听得一愣,附和着,顿了会儿,又道:“陈大哥若得空,也可以来蓝隐山里寻我,就在川中城郊的西北角上,你来了,我备酒。”

      栖虎点头,拍了拍叶尘左肩,往外走,说:“好。川中。”他兀自想着什么,又自言自语似的说:“年轻的时候,我做的最大的错事,就是以为自己是块好料,硬要出去闯荡。要是那个时候,老实本分一些,就没有后面的事情了。”

      栖虎这些话,让叶尘愣了神。

      有些事,许是生在低处才能看得清楚。

      小时候,师父总爱夸叶尘天资聪颖,叶尘听见,就会开心地笑起来。

      可叶尘长大了才明白,聪慧,对于叶尘这样低下的出身而言,也许不是什么好事。

      若是真信了自己有什么天赋,为此平白生出那么些不安分,一路呕心沥血,才发现原来所有都是一开始就注定了的,到最后,璀璨不了,又安稳不得,无法自处,那才叫倒霉吧。

      半晌无人说话,叶尘先开了口,尽量显得自己语气平静:“可你不戴咒,也就不会到塔克来,也遇不见张嫂了,那样真的更好吗?”

      栖虎回看着他,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话。

      叶尘作揖行礼,再次道谢,在门口告辞,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雪云散尽,阳光照在薄雪上有些刺眼,道路尽头还有个红色的影子朝这边跑来,似是远远地也看到叶尘了,便稍放慢了步子。

      走到近处,叶尘笑他:“我竟不知道少主还有晨跑的习惯?做什么跑得这样急?”

      木驰接过他手里的包裹,飞快地擦掉了叶尘耳垂上又冒出来的血迹,道:“刚睡醒,发觉哥哥不在,吓死了,以为哥哥恼极了我,又不说,自己走了。”

      叶尘轻笑了一下,说:“不辞而别这种事情,我可舍不得。况且自己走,我可走不进川中城,少主是忘了,我还是个在册逃犯嘛?”

      “没关系,”木驰扬起笑颜,要牵人手,说:“我还在这儿呢,不怕。”

      叶尘心里一动,却躲开他手,把包裹又拿回来,道:“你能不能老实一点?”

      木驰一下子皱了眉头,一副欲哭无泪的模样,说不上是撒娇还是抱怨:“这也不让,那也不行,什么都不给碰,现在连手也不给牵了,我十九岁啊,哥哥,你是不是真觉得我是你仇人,想我活活憋死算了?”

      这气血方刚的少年,还有他满脑子盘算的东西,立在这被雪洗过的清晨里,实在是有些突兀。

      少年牵起叶尘的袖口,又说:“要不还是不走了,就住这儿吧,我听说,沙漠二三十年才下一次雨,荒原里头其实一直埋了野花种子,有了水,就会有花开满一整片沙漠。想来雪融了,景色应该会很美吧?哥哥想不想留下来看看?”

      木驰说着,绕到叶尘另一边,查看他耳垂上的伤,神情有些懊恼,又摇摇头,说:“诶,不行,还是得去川中一趟,不过可以办完了事,过两天就回来塔克,怎么样?”

      叶尘笑着,停下脚步,望着这自言自语的人。

      他第一次有了想抱一下木驰的冲动。

      ***

      一周后,蓝隐山腰里,正是午后阳光正好的时候。

      叶尘拢着藕色的氅衣,怀里抱着一打书,正要踏入观门,却敏锐地捕捉到了门后还有一人的声音。

      叶尘点地跃上围墙,跳至小屋西面,一个翻身从小院侧面翻下,朝院中不善的来人掷出灵力。

      那是个光头,身上却不是个和尚打扮,也没烫戒疤,正逗着小院里的白毛狐狼,见侧面来人,反应也很快,瞬时转头,挡住了叶尘。

      “秋许?”叶尘这才看清来人,唤了他名字,收回了灵力,说:“怎么跑这儿来了?”

      叶尘抬手拍了拍秋许亮堂堂的光头,“剃那么干净,不是以前说,绝不剃度的吗?”

      林秋许也笑起来,说:“剃什么度,我这就是个新头型,懂不懂?”他挑了一下叶尘耳垂上的咒戒,道:“别说,你这造型也不错,挺衬你的。”

      叶尘啧声,“怎么还是这么欠揍?”

      秋许打量起叶尘的手背来,说:“这是刺青吗?看着不像啊?”

      叶尘躲开他,道:“...你怎么专爱挑人不舒服的地方问?”

      秋许将手放回背后,神色正经起来,说:“我听说了事情,来了好几次了,都没见着你,我还以为你怎么了呢。”

      说着,随手拿起叶尘手里的书,翻了起来,好一会儿,又看向叶尘,问:“邪咒在哪儿?”

      这书里全是邪咒的注释与解法,林秋许一看就明白了,叶尘也没有瞒他,将书放在小院桌上,坐了下来,伸出左腕,隐去了骨缝裂纹的光泽,露出了暗红的咒珠,说:“这珠子原是师父在我十岁时候给我的,秋天出事之后,冒出来个自称是师父朋友的人,在上面拢了层邪咒,可为战力。”

      秋许接着他说:“所以你不是想解咒,是想克服反噬,以此为战力?”

      “正是。”叶尘点头,难得说话可以这样轻松,接着道:“除了战后反噬,我还没发现这咒有什么其他坏处,所以不想解。”

      秋许召出灵力,细细地照了这邪咒,摇摇头,道:“不应该没有,这咒应该会噬你人魂,你真没其他感觉吗?比如意识不受控制之类的?”

      “没有,只是会做噩梦。”叶尘笑起来,道:“秋许少侠,什么时候还当了大夫,懂这么多了?”

      “那当然了,”秋许收回灵力,笑道:“士别三日刮目相看,懂不懂?”

      叶尘收回秋许手里的书,起身给客人拿了茶水,道:“别总说我了,说说你吧,半年没见,干什么了?剃这么干净,肯定不简单,受什么刺激了?”说着,他把杯子递到秋许面前。

      “我能有什么事儿。”秋许说着,从袖子里头掏出一捆香,喝了口水,起身道:“走吧,看看老爷子去。”

      两人行至后山,跪在师父,大娘,和师弟坟前,恭恭敬敬地磕了头。

      这天是冬日的暖阳高照,后山空林,秃枝丫在人身上投下杂乱的影子,秋许望着天,好半天才起身开口:“我爹走的时候,整座府邸全是哭声,比他活着的时候任何一场生日都热闹。”

      叶尘只知道林府原是韶都皇城太府寺里管账目的,十年前被抄了家,虽说后来家产归还了大部分,可人还是都散了。

      秋许因此遁入佛门,修行多时,却也改不了纨绔性子,拿着白花花的银子,到处给寺庙道观捐款。

      所有收钱的观啊庙啊,只有金真观每个月把详细账目拿过来给他看,花得比自己的银子还珍惜,这样一来二去,两人才成了朋友。

      可在此之前的事情,秋许是第一次说。

      只听秋许接着道:“林府,受的是荫封,我爹,是个独子,宠大的,嘿,是个软柿子,好脾气,其实不太懂事。”

      一个儿子这样说自己已过世的父亲,叫人听得有些不舒服。

      可秋许似是完全不在意这些,接着说:“可偏巧呢,他一路晋升得飞快,超越了祖上任何一代。

      他们说,这是光宗耀祖啊。

      知子莫若父,我觉得,知父也莫若子吧,他一桶水有多满,旁人装聋作哑,但我是长子,我知道。那个时候,我劝过他,说物极必反,这不合常理,该退的时候,咱们得退。”

      说到这里,他朝叶尘看了一眼,笑了一下,道:“果不其然,后来才明白,拉他上去,就是为了找个替罪羊。踩在死人头上的人,只有达到目的以后,才能生出些良心,给老爷子办了场风光的。果真是死了比活着有价值。”

      他笑着,仿佛说的不是自己家的故事,全然没有伤感,走来叶尘面前,却问:“惨不惨?是不是特惨?”

      叶尘不会劝人,只知道问事情结果,道:“后来呢,沉冤昭雪了吗?”

      秋许似是真被他逗笑了,说:“你呀你,心里想什么,就只知道问什么,实心眼儿,要吃大亏。

      我?我可不管这么多,不过是一群半截入土,还放不下盘算的老头子罢了,我玉树临风的年纪,去跟他们斗,他们也配?坏人自有老天收,不用我管。”

      叶尘听到这儿,总算是明白了秋许想跟自己说什么,摇摇头,说:“我没那胸怀,放不下仇恨,你还是别劝我了。”

      “我故事还没说完呢,谁要劝你了,自作多情。”秋许语气一转,就成了平日里不正经的模样,双手抱胸,假意翻了叶尘一个白眼,又说:“破老头子我管不着,我就想啊,他们娶了那么一堆,又生了那么一堆,总有适龄的女儿可以让我祸祸吧?

      报仇,泡妞,一箭双雕,一举两得,嘿嘿,我是不是绝了?现在知道我为什么剃这个头型了吗?因为我聪明绝顶啊!”

      这是个浑球。

      叶尘松了口气,道:“嗯,我看是脑子跟着头发一起剃掉了。我眼泪都要被你说出来了,怎么又绕回儿女情长去了?你没旁的事情要忙吗?”

      “只有像我这样,早已修成离世大法,差一步就能入境无相的出家人,才能明白,这世界,只有食色之欲,和美丽的皮囊才是真实的,其他都是虚无。短暂的美丽,人家至少美过,长存的虚无就算永恒,那也是个屁,懂不懂?”

      “懂懂懂,”叶尘边推着他往外赶,边道:“走走走,外头懂去,别在我师父面前胡说八道。”

      秋许被推到了外头,嘴里还是些不着调的话,道:“这是个好法子,星落,你也得试试,你不能总这样压抑自己,得渲泄,知道不?今晚呢,咱们一醉方休,我再带你去螭首大道的小巷子里头,找些不落俗的姿色,破了你的雏!让你好好练一练!哈哈哈哈!”

      叶尘原是要回来看书的,现下被这不速之客闹得心烦,自己喝了口水,定了定心思,说:“我谢谢你,我仇家只有儿子,没女儿,你自己练去吧。”

      秋许突然安静了下来,带着不怀好意的笑,朝着叶尘逼过来,指着他,道:“你别说,我确实不如你。”

      叶尘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但总觉得狗嘴里吐不出好东西。

      果然,这满肚子花花肠子的出家人慢悠悠地道:“儿子......更好!这仇,报得更彻底!我怎么没想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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