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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红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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怨灵又抬手,黑影就绕上了客栈众人的脖颈,每一个都瞬间像是被附上了咒。
灰衣姑娘朝他喊道:“你欺负些普通人,算什么本事!”
怨灵没有看她,又抬手,客栈众人又整齐地排好了队,朝那一排弓箭走去。
叶尘细细地看着众人,却没见张嫂和行云观之人。
怨灵边施咒,边冷笑答道:
“普通人?他们自以为阅尽世事,对旁人随口诛伐的时候,可没把自己当普通人吧?”
怨灵的声音,越听越像是个少年人。
那样本该满是朝气的声音从那样的面貌中发出,透着无边的凄惨,叫叶尘本就敏感的耳朵更是听出了各种复杂情绪。
叶尘说:“你究竟要引谁出来?”他结合了当日在柴达城郊的判断,问道。
戴着黑影的众人行为诡异,一会儿趴在地上匍匐前进,一会儿蹲在弓箭前面作瞄准姿态,但都并未被伤及性命。
怨灵接着道:“是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挑上了你?
马棚上什么样的人都有,很难猜吧?”
说到这,他轻笑了两声,接着道:
“你是不是搞不清楚自己应该站哪一边?
对他们来说,你是异物,跟我也就是喘口气的差别。
为什么总要叫自己孤零零的?”
他伸出黑影向叶尘招手,被叶尘以灵力打开,却依旧不依不饶:
“过来吧...来我这里。我虽不曾戴咒,但我看你一眼,就知道,你,我,是同一种物件。”
就在此时,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右手边传来:
“小雄...”声音很低,似是带着呜咽。
叶尘即刻意识到,这便是他方才坠落时要找的那个声音,迈步朝那声音来源飞去,怨灵见状立刻追上,那灰衣姑娘扔下一弹丸,炸在了叶尘与怨灵之间,牵制住那怨灵片刻。
浓雾中,叶尘看见一间草屋。
应当是其他受害人所关之地。
匆匆行至近处,叶尘闻到腥臭,让他几乎想要停下脚步。
感觉得出是许多气味混在一起,并不能分辨出气味来源究竟是什么。
因为老人那一声叫唤很低,除了叶尘,旁人听不到,所以怨灵并不知道叶尘为什么突然起身。
怨灵越来越近,叶尘抬手以灵力掀开了那草屋的门,一瞬间那股气味浓度高涨,扑面而来,让叶尘当即作呕。
“小雄...来了?”那个苍老的声音问道。
那个声音里有期待,也有慈爱,像是对着小辈说的。
却同时又颤抖着,带着些许惧怕。
“找死!”那怨灵追来,显然是被没料到叶尘真的可以找来这里,丢掉了先前的阴阳怪气,发狠要下杀心,周身笼在他那片瘴气之中。
黑影瞬间扑面而来,逼得叶尘召出了大半咒力才勉强接了下来。
“小雄!不得啊!”那老人呼喊,声音混浊。
灰衣姑娘手中拿着锁灵绳,赶到另一边,发力想要将那怨灵捆住。
突然,那草屋内行出两具死尸,带着尸臭。
正当叶尘自知分身乏术,担心自己无法料理这两具凶尸的时候,他们却自行绕开了叶尘,向泥浆地踏去。
他们并无灵识,倒像是被人用符篆操控的傀儡。
怨灵向着灰衣姑娘一用力,将那锁灵绳断成几根,并将她一并击落。叶尘捉住这个机会,召出全部咒力要将他纠缠的黑影击下。
这么个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打法,叶尘坚持不了多久。
“求你,停下!”老人这话也不知道是朝着叶尘还是怨灵喊的,语气里发了急,却依旧没有从草屋中出来。
怨灵转头掉向了草屋里面,大喊道:“嘴漏的老东西!!喊什么!我今天就弄死你!”
叶尘不得已又起身紧随怨灵之后,进了草屋,他才明白那是什么味道。
那老人与方才两具死尸不同,是个活物,没有附咒或任何其他的操控。
他坐在榻上,榻上铺这些稻草。
他刚才有些着急,掀开了满是破洞的被子,想要下床,许是忘了自己没有脚。
而那些稻草上,铺满了那气味的来源。
这老人,正坐在不知道积攒了多久的排泄物之中,周身只一块破布遮盖,并没有其他衣物,腿根的皮肤泡烂了。
老人显然已经在这里待了很久了,也许是第一个受害人。
可为何其余受害人都被吊在马棚,唯独他被留在了这间草屋中?
叶尘还来不及细看,那怨灵已向老人伸出了手。
正当叶尘再次召出咒力要阻止怨灵时,他发现怨灵只是掐着那老人的脖子,并没有使黑影拢在那老人脖子间。
老人依旧吃痛,双手握住那脖间上的威胁。
那双手满是伤痕和老茧,右手腕间,还套着一只银色的手环。
那灰衣姑娘强撑着受伤的身体,也赶了过来,在叶尘身后气急败坏地道:
“西南天虎军的手环!虐待老兵!你可是厥西人?!”
“不...不是,他没有...他是州...安人。”话是老人说的。
见那怨灵一时间似是忘记里这老人之外的所有存在,叶尘一思索,敏捷转身,动作极快极轻,拿起地上一段最长的锁灵绳碎片,又召出咒力,一股脑将怨灵的双手捆起。
老人见叶尘这些动作,向他喝道:“别!别伤我儿!”
叶尘一下子惊住了,握着那锁灵绳的一端,渡着咒力控制着怨灵,又向老人道:“他,是你儿子?却困你在这里?”
老人噙泪,脸上满是岁月斑驳,少量银发许是久未清洗,黏在头皮上。
他朝叶尘摇头,道:“没有,没有人困我在这里。我是自愿呢,没人困我。”
叶尘望着老人手中的手环,想起那怨灵缺了一只手,猜到那怨灵也许生前也跟老人一样,隶属西南天虎军。
老人闭眼,喃喃道:“我呢娃,命苦,他...”
“谁他妈是你儿子?”那怨灵怒道,奋力要挣脱掉手腕上束缚着他战力的锁灵绳,接着道:“杂碎东西,我他妈的早该宰了你,送你去同那厥西娼妇那里,做你们的鬼夫妻!”
正在此时,先前出去的那两具死尸也像是完成了什么任务,回到了草屋里,笔直地站着,似乎在等待着新一轮的号令。
他们身上脸上的伤,有许多都与怨灵的一模一样。
他们手腕上,也戴着同样的手环。
叶尘心惊,怕这两具傀儡是去泥浆地上杀了客栈众人。他忍着恶心,辨认四周气味,却并无察觉出任何新添的血腥气。
老人抬起身来,想要下床来,可怜没有脚,站不起来,一骨碌滚到了床边,伏在地上。
那塌上的气味没有了遮掩,便更加肆无忌惮了。
灰衣姑娘似乎并不忌讳这满屋子的污垢,上前蹲下,氅衣下摆拖在地上也毫不在意。
她轻轻扶起了老人的胳膊,道:“老人家,你别怕,慢慢告诉我们,一定带你出去,一定还你一个公道。”
老人将自己的胳膊抽离出了灰衣姑娘,面上一点都不领情,留着泪,却扯了个冷笑出来,向着姑娘道:
“我愿意在这里,你懂个屁股眼子。
要公道的不是我,是我呢小雄啊!”说着,老人捡起了地上的污垢,奋力朝着那两个死尸扔去,自己无法平衡,伏在了地上。
灰衣姑娘也没有介意老人的不领情,依旧扶着他。
老人看着他正被锁着手腕的小雄,手臂撑着床边,由膝盖支撑,看着像是跪在自己儿子面前。
小雄口中不住地喊:“闭嘴!闭嘴!老不死的杂碎东西!他妈闭嘴!”
老人面上早已是老泪纵横,说道:“千错万错,我这个当老子的错。
西南天虎军,龟孙王八蛋!”
西南天虎军,正是州安国驻扎西南边疆的军队。
“我老方家往上三代都驻守这边疆,我方晡远更是为他们卖了一辈子的命。
四十多年啊,我没有被厥西人打死,却没想到叫那天杀的屯骑校尉让我老方家绝了种!”
他匍匐去了那死尸的脚边,发了狠咬下一块尸肉,见那死尸没有任何反应,双拳捶在地上,又哭嚷道:
“我呢娃走的时候,才十九岁...
南边的腾库沙漠真大啊,我以为我找不到我呢娃了,连尸体都找不见。
我走了好久好久,找刻他的时候,都埋了一半了。”
灰衣姑娘不解,道:“这些年我不记得与南边打过仗?怎么就战死了?”
叶尘听他们说到这里,心下已经有些猜到了老人想讲什么,默默转过头去,手中维持着咒力控制着怨灵,不忍心再听老人,也不再看怨灵。
姑娘的这些话似是刀子一样又剖开了老人心头的疤:“战他娘的龟儿子!”
“闭嘴!!!”小雄叫道。
“受虐惨死的啊!”老人哭喊道,“我的独苗啊,才十九岁,一个人,孤零零的,死在了边境。
没有战死啊,叫自己人活活给弄死的啊。
呸,去他妈的自己人。
一个小旗,饶不过校尉,我喊冤,他们就问我要证据。
证他娘的屁,这一身的伤,还要什么证据?
他们说他是自杀啊,跟任何人都没有关系啊...十年咧,我讨不到啊,没有人听俺说。
你说我娃,死呢时候,在想什么咧。”
说到这里,老方哭声又小了一些:
“怨我啊,给他找了个厥西人呢娘,给了他一半厥西人的面孔。”
叶尘听着这话,明白了为什么掌柜的要找上自己。他眼前仿佛能看见一张同自己差不多岁数的脸。
那脸上带着异域风情,同州安人不一样,却也十分漂亮。慢慢地,那脸不笑了,伤疤也多了起来,有些是训练时被刻意砸伤的,有些似是火烧的。
两颊渐渐消瘦了。一次,围着他叫嚣的屯骑校尉手里失了轻重,狠过了头,叫他没了半片上嘴唇。
可他并不申诉,这让那屯骑校尉从此变本加厉。
军队这样随时要对外作战的地方,哪怕小雄生在州安,长在州安,这五官中细小的差别,就注定了他不会被容下。
老人接着哭道:“我教他,看人不在外表,只看内里,你待人好,人自然也就会这样待你。你生在州安,长在州安,人心都是相通的。
我说,遵守纪律,听领导呢话,小事能忍就忍一下。
终究是我教错他了。”
灰衣姑娘惊愕之余,还是有些不解,道:“我不懂为什么他们不欺负别人,非要...”
叶尘打断了她:“够了,别问了。”
话音未落,整座幻境摇晃了起来,随着震动,那两具死尸瞬间灰飞烟灭。
众人一下惊慌,“要塌了,快跑!”灰衣姑娘边说边解开自己氅衣盖在了老人身上,可他没有脚,姑娘一时扶不住他。
周围草屋都坍塌,瓦砖横飞,天裂成了碎片。
砸乱之中,怨灵挣脱了叶尘的束缚,飞奔向了伏在地上的老人。
他动作粗鲁,捉了老人的头发和胳膊将他拽起来,却同时挡开了所有要砸在老人头上的飞石。
他眉眼间神色紧张,碎碎地念叨:“放完了屁就想死?我没让你死,你就能死吗!”
叶尘依旧握着锁灵绳,却不想在此时趁这个乱。
忽然,另一道黑影从天降落,直接踏碎了这幻境,境内众人随着飞沙走石,摔回了现实之中。
那道黑影,不正是那日柴达的鬼将军!
莫非他生前也从西南天虎军?
出了幻境,是那客栈背后的荒野,月光惨淡,灰尘都化为了灵波碎片。
“别过来...你咋子东西,别碰我呢娃!”老方匍匐过来,要在鬼将军面前,以自己活人肉身来护下已是怨灵的孩子。
小雄见自己恢复战力,一个转身,就召出团团的瘴气。
叶尘并没有熟练掌握咒力的运用,方才已是强忍内伤,此刻更是筋脉有些滞涩。
也许是听了方才的一席话,叶尘没有了想要手刃了这怨灵的愿望,抬手间没了力气。
罗尹像是个不怕死的,上前欲与他并肩作战,叶尘又连忙拉住了她奋勇向前的步子,小声说:“许是螳螂捕蝉,你先别上去。”
只见小雄仰头朝着天上,双手高举,托住了似乎他自身所有的咒力,没有看叶尘和罗尹,竟朝着鬼将军的方向打去。
这一击,费了小雄的所有,而鬼将军却是单手迎下,接得轻巧。
只见鬼将军一身的轻骑装束,面上仍戴着州安都护大将军特有的青铜镇邪面具。若不是周身都散着黑色的瘴气,他许是同自己生前并无二致。
小雄自然不是鬼将军的对手,没两招,鬼将军足一点地,就逼到了他面前,掐住了他的脖子。
已逼至绝路,小雄冷笑起来:“十年了,将军啊,十年了。是不是刚发现是我?
将军啊,我断手断脚的时候,我绕不过校尉上诉无门的时候,你怎么不来?
偏偏要等我杀了这么多人,你才能来见我?”
小雄又高喊起来,似是说给叶尘听的:“你看见了嘛?我们在这世上,要怎么样才能有活路,怎么样才能有人管,你看见了吗......”
鬼将军没让他说完,打足了力气,直接叫小雄瞬时烟消云散了。
“小雄!”老方看着儿子的影子快要融进了周围的空气里了,焦急道。
小雄淡得就只剩下一缕烟了,声音已找不到确切的来处,飘在空中:“下辈子...希望我...不要再遇见你们...一个都不要...”
夜静得能听到晨雾在酝酿,少顷,便被老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声划破。
许是这些年所谓自愿的一根神经吊着老人,让他感受不到身上的痛。
现下这根弦断了,他就只剩下褥疮和这满身的污垢,哭了没多久,便没了气息。
鬼将军还是一声不吭,却突然断了自己的一只手,虽非活物之身,却依旧吃痛不已。
这一举动,似乎是想给小雄一个交代。
自损战力的鬼将军,这是绝佳的机会。
该不该让他走?叶尘心下有些犹豫,却只听罗尹一喝:“就现在!”
她掷出浑身的灵力,便朝鬼将军冲了出去,叶尘一下没拦住她,在身后喊道:“喂!你怎么谁都要捉!”
就算断了手,鬼将军对付罗尹依旧是绰绰有余,逼得叶尘只得抽出灵力握住鬼将军正朝罗尹发难的一只手,腾空跃起,再闭眼静心,以灵识握上咒核,想碎他另一只手。
鬼将军果然应声吃痛,却一掌还是击中了罗尹,使她瞬时跌落在地。
与此同时,一道灰色的灵力从另一边划过天际,缠上了鬼将军的另一只手。
两个方向的两道灵力止住了鬼将军片刻,却还不够将他制服。
叶尘快要余力不足之时,听见身后行来一队人,回头一查,看见为首的是一名中年女子,骑座是一匹蛇首马,身着灰色布衣道袍,旧盔甲上满是刀痕剑槽。
此人能骑蛇首马,该是羽山观的观主,江峰仪。
许是刚经过激战,蛇首马又行得快,风吹得她头发略显散乱,可面上却是神情严肃。她行至近处,双腿用力,腾空而起,双手同时掷出灵力,绑住了鬼将军双腿,又身形敏捷,向后空翻,使得鬼将军彻底无法动弹。
来得太及时了!
叶尘心下叹道,又以这半身灵力,强撑了一会儿,见那灰色灵力的方向掷出了一张锁灵网,将鬼将军罩得动弹不得,叶尘这才收回了手中灵力,回头查看罗尹。
怎么可以这么鲁莽。
罗尹已经神志不清,看见叶尘过来,抬手就捉,喃喃地喊着救命。
叶尘实在有些嫌弃,叹口气,扶起罗尹。
总不能真把她扔在野地里头。
他起身之际,回想起方才那道灰色的灵力。
莫非是......木府?
叶尘心里莫名揪了一下。
而就是此时,一道红色身影从天而降,落在叶尘不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