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江》花春寒

18、怨灵

　　叶尘看了张嫂一眼，立刻走到了她和那掌柜的之间，欲将张嫂护在身后。狐狼不再发抖，而是从叶尘脖间一跃而下，一溜烟跑没影了。

　　它许是察觉到了异常的危险。

　　这畜生！

　　与此同时，掌柜的指尖微不可查地撩动了一下，整座客栈黑了下来，突然极致安静，仿佛从这荒漠边城里消失了一般。

　　连地上的李朝阳也不再左顾右盼，突然扮上尸体，一动不动。

　　走廊尽头，又行来一身份不明的人。

　　太黑了，叶尘什么也看不见，只闻得到四周弥漫着腥味。

　　方才捅了那弟子，确实见血，却不该这么浓。

　　张嫂在他身后，整个人打着颤，不敢言语。

　　不一会儿，走廊尽头，亮了起来，一盏灯笼正荡着晚风摇曳，散着淡悠悠的绿色。

　　一盏接着一盏，每亮一盏，叶尘都觉得身后人抖得更厉害了。

　　走廊的灯笼都点齐了，除了叶尘周围的这两盏。

　　他们周身，还拢在黑暗之中，看不见近处。

　　“张嫂，把眼睛闭上。”叶尘清点了一下所有人的位置，想起方才那掌柜的正站在自己面前，不得不出声提醒张嫂，尽量叫自己听上去平静一些。

　　他听不见那掌柜的呼吸的声音。

　　他许是不需要呼气。

　　“啪——”走廊最后一盏灯笼亮起来了，正照在叶尘头顶上，而面前近在咫尺的，还是那掌柜的，又或者说，是掌柜的头颅。

　　他剩半张脸，挂着肉的那一半青着，眼窝深陷，上嘴唇还没了一半，落着半颗发黄的尖牙。

　　太近了，叶尘有一瞬的震惊，屏住了呼吸，不想被这死物看出来，强行收拾了自己的神情。

　　顺着这鬼火般的光线，叶尘才看清这整座客栈都变成了白色，勾阑成了纸扎的模样，正往外渗着血，有些血新鲜，有些血成黑色。

　　血液新旧不一，倒是叫叶尘想起些东西来。

　　“嗯？”掌柜的声音带着疑虑，似乎是对叶尘这样不捧场的观众不太满意，又往后退下了几步。

　　这声音太年轻了，竟是个少年人的声音，和这青面獠牙的模样丝毫不搭。

　　“咔咔”两声，掌柜的左右歪了两下脑袋，又在脖子上转了一整圈才回到原位，仿佛憋坏了，现在好不容易可以显出原形，舒服地长叹了一口气。

　　“从左往右来吧。”死物开口，似是说给自己听的，抬手飞快，手腕上一道黑色的疤痕，绿色瘴气伴着阴冷笑声，拢向走廊尽头，一身披灰色氅衣的姑娘家应声被掐着脖子，举在了半空当中。

　　这应是在暗灯之前，叶尘听到最后一个来到客栈的人。

　　多管闲事的人，叶尘没有多看。

　　“嘿嘿，”这死物看着叶尘的反应，笑起来，半粘在黑色牙肉里的黄牙摇晃了一下，“小潜啊，捡了个没心的东西回来啊？”

　　这语气稀松平常，像跟熟人唠家常一般，张嫂听着，不知道是怎样的心情。

　　死物手里掐着那姑娘，又在和张嫂说话，可眼睛从未离开过叶尘片刻。

　　这叫叶尘生出几分怀疑，猜这死物会不会是冲着自己来的。

　　怎么会呢。

　　“你知道，一个人怎么才能长高，长大吗？”死物的声音听得叶尘脑后的头皮一紧。

　　他加大了手里力气，又自问自答：“关键是，不能挑食。我就是这样的。除了要找的那一个，其他送上门来的，我也都要。这样才能长得高大，不至于叫人踩在脚下。”

　　“要找的那一个？”叶尘开口，“我？”

　　“嗯！没心，又聪明，最好不过了！”死物语气里似是真心愉悦了起来。

　　这回答叫叶尘一时想不明白他的用意。

　　正在他思索之间，死物突然发力，眼看那姑娘就要一命呜呼，叶尘下意识里抬手掷出了暗红色咒力，和死物绕在姑娘脖间的瘴气纠缠了起来。

　　他出的力不多，只够稍稍缓和姑娘脖间的禁锢，却不够救命。

　　叶尘侧过头来，看着身后哆嗦的张嫂正闭着眼睛。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从未细想过张嫂为何敢救一个身戴邪咒的人。

　　还没遇见这狐狼之前，腕间邪咒的光芒若不刻意遮挡，谁都能看得见。张嫂那日，也一定看见了。

　　州安以镇江之法为立国之本，举国皆崇拜道行佛法，就算不是修行之人，也必定不可能天真到把他腕间邪咒认成是护身符。

　　为何行云观人恰巧就在张嫂务工的客栈里落脚了呢？真只是巧合吗？

　　“张嫂，”叶尘侧首，伸了一只手到背后，说：“手给我。两只。”

　　这话听着是他要护下张嫂，但也想要控制她行动，免得背后冷不丁被人戳个窟窿出来。

　　他一时不知自己该信谁。

　　可张嫂不知道叶尘这些盘算，赶忙将双手让叶尘握住。

　　叶尘回过神来，盯着那死物，说道：“目标只我一人，那你放了旁人。”

　　“诶！”死物嫌弃道，“刚说就忘？我说了呀，不挑食，才能长得壮呢。”

　　叶尘冷笑起来，“你说那边那个姑娘吗？我不欠她什么，你要杀她，杀就是了。可我身后这几位的，我都要。”

　　“好！”死物提高了声音，说：“我答应你了，你来。”

　　‘你来’是什么意思，叶尘不解，眯了眼睛。

　　死物看叶尘不说话，耐心地解释了起来，还耸了下肩膀：“你，杀了那姑娘，我，放走你身后的人。”

　　叶尘闻言，只觉得这话仿佛是被点了自己死穴，一时间不知该如何。

　　“犹豫？”死物做不出表情，却看得出，他很是卖力地动着脸上残存的物件，“你方才那话，跟我说的，一样的过程，一样的结果，方案是你出的，怎么就犹豫了呢？”

　　“不一样。”叶尘咬着牙说，心里却真说不上哪里不一样。

　　死物点点头，说：“是不一样。人不是你杀的，所以你觉得责任不在你。可袖手旁观，你真的一点责任都没有吗？”死物越说越来劲，顿了一下，接着道：“你做了选择的，不是吗？”

　　死物突然不动了，朝叶尘这里俯身过来，叹息似的道：“异物凡世无处归，终戴罪，不轮回。这首儿歌听过吧？唱的不就是你们这些戴耳坠的余孽吗。我这是在帮你。我知道你有恨，咒力噬怨饮恨，你若不恨，怎么年纪轻轻却得如此深厚的咒力？

　　可怨恨这个东西，最不能积攒。

　　你若不发泄，最后只有你一个人含恨而终，凶手依旧逍遥快活，你，跟你的痛苦，你的怨恨，委屈，就都像从未存在过。凭什么？值吗？”

　　几句话说得叶尘几乎要发抖，隐约觉得自己快要被撕成两片。

　　死物没说错。

　　他愤怒，他恨，他想杀人。

　　“都戴了咒戒了还到处乱跑？”

　　“你师父都死了，我要是你，当真是委屈的话，我就跟着一起去死！捡来的孩子果然就是不亲。”

　　“雇你？好好的人我不雇，我雇你？我生意还要不要做了？”

　　从柴达那片林子跑出来的这一路，叶尘意识薄弱，控制不住咒核，身无分文，肩头的血不容易止，只得任由着旁人欺负，过得还不如动物。

　　偶尔睡下，又是铺天盖地的噩梦。

　　兴许脚下踩着尸山，他才能站得够高，才可以捅破那黑夜的诅咒，再一次望见青天。

　　这些天，第一次被人说中心结，竟是来自一个死物。

　　叶尘着实不太喜欢这感觉。

　　不知是不是太紧张，还是虎口处的毒发了，叶尘觉得全身微有发麻，似是有小虫啃噬。

　　手里攥着张嫂的手腕，只觉得她抖得厉害。

　　不多会儿，叶尘定了定神，冷眼看着那怨灵：“你这样聪明，待在这里，屈才了吧？我是不欠她的，很多人也确实是不配做人，”

　　他说着，也向那死物靠了过来，小声道：“可你让我杀人，我就要杀人？你又算个什么东西？嗯？”边说着，叶尘咬着牙加重了手上的力气，腕间那咒珠的暗红光亮瞬间高涨，照亮了整座客栈。

　　叶尘边用力，又道：“一个早该埋起来的怨灵，教我做人？你也配？”电光火石之间，叶尘拧断了姑娘脖颈间的瘴气，另一只手放开了张嫂，掐上了怨灵的脖子。

　　这死物怨气冲天，又可自主活动，所以叶尘判定，他该是个怨灵。

　　怨灵被叶尘逼得连连后退，咬牙道：“蠢物！”

　　叶尘用足了力气，额头上绷紧的青筋凸显，他口中泛出了血，却被他强忍着咽下，打足了咒力，眼看着就要扭断那怨灵的脖子！

　　怨灵收起了走廊尽头的瘴气，又抬起了另一只一直隐在袖子里的胳膊。

　　那只胳膊缺了手掌，以黑影代替出手的模样。

　　他像是没有痛觉一般，咧着嘴，笑出了声。

　　他突然双手把着叶尘的肩头，一路退至勾阑，向后倒了下去。

　　叶尘没有来得及收手，竟跟着他一起坠落。

　　慌忙中，叶尘觉得有人捉住了他的脚，同他一起落下了。

　　天旋地转之间，那客栈似乎消失了。

　　在这跌落的过程中，有一个原先埋没的声音浮了出来，吸引了叶尘的注意力。

　　声音有些忧伤，不是方才任何一个人。

　　似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很低，连叶尘都听不清究竟是从哪一处方向而来。

　　“啪——”还未找到声音源头，叶尘重重跌落在一片泥浆地里，摔得他周身骨头都快散了。

　　眼前的怨灵早已不见了踪影，还未来得及查看周围，叶尘伏在地上，先将方才忍下的血吐了个干净，一时间有些头晕眼花。

　　叶尘再侧耳搜索，已没有了任何人的声音。他心道，那声音很有可能是之前被绑来这黑店里的无辜之人，正受着折磨，求饶所带着的呜咽。

　　叶尘看着这白衣服上又沾了血迹，有些惋惜。

　　他捂着胸口，忍痛站起，看到的是一片荒凉的泥浆地，不远处搭着个棚，圈着几匹马，还倒吊着几具尸体。泥浆地上立着些锁链，摆着一排排整齐的弓箭。

　　不消说，这应当是那怨灵的另一层幻境。

　　叶尘回头查看，发现捉了他脚跟他进来的，是个灰衣小姑娘。

　　就是方才差点死在怨灵手里那姑娘。

　　她上来扶着叶尘，说：“余孽道长，我方才看你有些功夫，呆会儿若是那怨灵再出来，我们一左一右，乘其不备，就将他一举拿下，看我手势行动！”

　　这人语气神情里面，没有一丁点死里逃生的模样，叶尘躲开了自己的手臂，冷声道：“你觉得自己打得过他，方才怎么不出手。”他说着，向周围望去，却怎么也不见了张嫂和其他人

　　小姑娘道：“方才...方才他那是偷袭！”

　　叶尘皱了下鼻子，敷衍地朝小姑娘点点头，便向那挂着尸体的马棚走去。

　　所有尸体都被绑着一只手，另一只手随着倒立的姿势垂到了地上，悠悠地晃着。

　　每一具都带着浑身的伤口。

　　灰衣姑娘跟在他身后道：“这么多尸体...”她蹲在地上查看，“我果然是没找错地方，这怨灵借着客栈的名头，杀人如麻，却总因找不到尸体而治不了他的罪。没想到，尸体竟是吊在幻境之中！”

　　这些尸体上的伤口深浅不一，可唯独腕间的割伤深得入骨，和那怨灵手上的一模一样。

　　有几具手腕伤已经滴干了血，成了黑色。有一具还在淌着鲜红色的血。

　　叶尘看着尸体腕间的疤痕，轻哼了一声，自言自语：“竟然真又被我碰上他了。”

　　灰衣姑娘转头向他问：“什么？你碰见过这怨灵？”

　　叶尘翻看这些尸体的侧面，应声道：“嗯，我在柴达城郊，见过些尸体，藏在草垛里，腕间的黑色疤痕跟这些差不多，不过我也只是猜测的，要确认是同一人，还得带他回去验了咒力才行。”

　　灰衣姑娘点点头，拿出锁灵绳，绕在自己手上，以准备随时将那怨灵锁起，又道：“藏在草垛里，你怎么发现的？”

　　“……”叶尘一下子被问住了，眼神有些躲避，回道：“这和案情有什么关系？”

　　灰衣姑娘说：“我也就是想听听别人所思所行，说不定对我有助益呢。我特意找他都找了许久，才寻到这里的，你竟能随意就遇上他两回？”

　　叶尘斜眼看她，说：“这好运气，要不给你？”

　　灰衣姑娘笑道：“在下罗尹，师从曲刹门，我们有每月化缘的习俗，这次去了城西一偏僻小镇上，一共没见着多少人，却有三户人家跟我说家里丢了人，且都是说来了塔克，所以我就追来这里附近的客栈，排查了两个月，才找到这里。”

　　叶尘点点头，也介绍了自己，吹捧起来：“早就听说过曲刹门百毒不侵，”他说着，举起自己虎口，问道：“这毒，是不是能解？”

　　“能！”罗尹很是豪爽地回答，都不查看伤口，捉起叶尘的手，就含住了他的虎口。

　　叶尘吃惊，赶忙抽开了自己的手，喝道：“你干嘛！”

　　罗尹解释道：“曲刹门之所以百毒不侵，是因为我们以己身服毒炼药，你这毒，我得先吃下去，才有得解。”

　　叶尘听得一愣，问道：“那这解药…怎么炼出来的？”

　　罗尹一笑，道：“自然是我吐出来，再给你吃下去啊。”

　　叶尘闻言，立即起身，道：“那算了，还是麻死我吧。”说着，看回那些尸体，一时不知自己与他们究竟相似在何处，能叫掌柜的也同时看上自己。

　　正是这时，只听轰隆隆的一声响，天上裂开了一道口子，掉下来一块圆饼似的物件，落地了才看清是那方才客栈众人被捆在了一起。

　　跟着他们一同落下的，还有怨灵掌柜，手中一道黑影绕出一条绳索，另一端正绕在众人四周，紧紧地绑着每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