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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相见欢(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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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元模糊记得是立然扶他进了一间房。他喝了酒,又发泄了一番,身心都放松至极,倒头就呼呼大睡。这一觉睡得香甜,醒来看室内幽暗,以为尚早,又看到厚重窗帘的缝隙处有窄窄的一线亮,却是日上三竿的明光。
他这间房收拾得一尘不染,布置颇用了心思。房里一式的西式陈设,身下的床是西洋的弹簧床,床前一对饱满的皮沙发,大理石的茶几,临窗的书桌光可鉴人,都是时髦的舶来品。早就听闻张家奢华成风,亲临乍见,但觉衣食住行,一应用度,竟比所传还要铺张。他起床拉开窗帘,先就瞧见重重的院落,琉璃瓦的屋顶。他住的是二楼,房间也配了西式的浴室。他洗了个热水澡,始觉神清气爽了。
宫元一动静,早有下人去禀告,正收拾着,立然跨进来,笑道:“想着你长途劳累,索性让你歇个足,就没叫你起床,没成想你竟睡到了中午。”
“连日来总是做梦,昨晚却没有,”宫元道,“屋子里的香味儿真好,闻着心神就安稳呢。”
“香是丽君配的,也是她吩咐下人早早点上的,这功劳我可不敢抢。”立然对着门外喊:“小妹,夸你呢,进来吧。”
丽君俏生生站在门口,她今天穿一身桃粉滚银丝的长袍,长袍的领子开成了低低的圆角,显得格外活泼生动。
“二哥,你不是说要请我们吃汤包吗,莫再磨蹭。宫元哥没吃早饭,怕是饿了。”她秀眉下两只杏眼,笑成了一对弯弯的卧蚕。
立然不由暗笑,丽君看到立然的笑脸,又红了面皮。
“我们去吃泉州的小吃,保你喜欢。”立然看看宫元道,“你穿长衫却也好看。”
宫元早起换了件象牙白的长绸袍,他身材原就挺拔,宽大的袍子在他身上松松垂垂,倒平添了几分文秀。
他们并不开车,因丽君只要吃胭脂巷的汤包,而胭脂巷就在附近。宫元觉得胭脂巷的名字好听,原来泉苑茶庄的店铺就在胭脂巷。三人说说笑笑就到了一条大街,正是胭脂巷。说是巷子,其实是一条宽且长的大街,从街这头望不到那头。街上房子有百年的老宅,也有仿欧洲的尖顶小楼,裁缝店、药铺、客栈、饭馆、当铺、茶楼,各色招牌林立,往来行走的客商模样的有许多。这是泉州最繁盛的商业街。
他们停在一栋古朴的小房子前,宫元看门面写的是养心斋,以为是笔墨书籍,进去方知是家饭馆。又忍不住感叹,山清水灵之处,烟火都是不一样的秀雅。那汤包果然极美味,配着几个当地的特色小菜,三个人吃了有好几笼。
吃过饭沿街往东走,人少了些,两边的店铺明显的肃穆。他们在一座明式建筑的三层楼前停下,那楼朱色的门廊,锈红的砖墙瓦顶,招牌高悬,上面烫金的四个大字——泉苑茶庄。
进了门,入目但见柜台高耸,靠墙是一溜儿红木的货架,陈列着各式的瓶罐儿,装的自然是茶样。伙计迎上来,立然问:“可有客商试茶?谁在招呼?”
“有广州来的两位客商。柳叶姑娘招呼着呢。”
“在二楼的茶室吗?”
“是。”
“我们去染香阁。等柳叶忙完了,让她来给我们沏壶茶。
“是。”伙计应声,迟疑片刻又道:“长风姑娘刚刚回来了,正在后院的小库房里验茶呢。”
伙计这话一出,旁边丽君扑哧一声,看着哥哥笑了笑,然后对伙计道:“让长风也来。她去了茶园只半月,好像去了半年似的,着实令人想念。”
立然神色如常,转向宫元笑道:“你真有福气,第一次来就能喝到长风的茶!”
宫元只是微笑,立然往日就时常谈起这位长风姑娘,说起来是样样皆好。现在这情形,倒似大家都挑明了一般,但看立然却形容不动,又让人觉得糊涂,不知他打的什么主意。宫元想见见这位长风姑娘了。
说话间上了染香阁。染香阁在泉苑茶庄的三楼,是张家品茶的茶室,每有新茶上市,招待大客商试茶便在此处,一般小客商却只在二楼。宫元一进屋子,骤然身凉心静。染香阁三面墙开了通窗,草编的卷帘把窗子遮得严实。那草极细,编织的虽然紧密,日光依旧透射进来,只是被研成了粉末,又隔着帘子筛滤了一层,便就轻柔了十分。那粉末色儿亦是青的。没有流光溢彩,满室的幽意深浓,清雅到了极致。
立然与丽君面朝门坐下。地上铺的也是草编的席子,正中摆放着一张黄花梨的茶桌,茶桌上是茶盘,茶盘中是茶具。除了唯一没开通窗的墙上有个壁龛,壁龛里端坐一尊香兽,开阔的茶室竟是素简到再无他物。就像一副水墨画,大片的留白。宫元爱这屋子,窗前踱着,只管细细打量。
这时推门进来了一个姑娘。她微微低着头,一条乌黑油亮的辫子绕过修长的颈子,爬过小丘般的胸部,垂在了腰上。那腰肢绵软,行走间辫子如春柳随风起伏。她施了个旧式的礼,道:“少爷好,小姐好。”方抬头来。是一张娇滴滴的瓜子脸,五官分明,单挑出来也自有鲜亮。
宫元不由得多望了几眼,想着这长风姑娘倒是俊,却听立然道:“柳叶,这是乔少爷,你好好沏壶茶给我们,可别砸了泉苑茶庄的招牌。”
“哥哥怎么竟灭自家的威风,莫说柳叶的茶艺整个泉州数一数二,单说咱家的茶,又有谁家能及?”丽君道,“宫元哥,莫听哥哥胡说。”
“那我要品过再评。”宫元走至茶桌旁坐下。
柳叶又施礼,道了声乔少爷好,也便就坐于三人的对面。
又有伙计进来,手里提个箱笼,放在柳叶身边就出去了。
柳叶打开箱笼,捧出一只红泥的小炉子,炉中上部的木炭微红,下面的木炭雪白,隐隐有香气入鼻。
“这木炭与寻常木炭不同。”宫元道。
“自然与寻常外卖的木炭不同!这木炭是泉苑茶庄自己烧制的高原栎木,没有丝毫的烟气,任是火苗旺盛,火星也无半点飞溅。”说起自家的招牌,丽君颇有几分骄傲,原不是暴发户,也是几辈人积累的修为,代代传下来,倒比锦衣玉食更显家风。
“这烹茶的水也有讲究吧?”宫元问。
“宫元哥眼光真好。水取自武夷山的山泉,在林木高深处,上不见天日,下不着泥尘,极是甘醇清净。泉苑茶庄又有规矩,贵客不饮陈水。于是年年新茶上市,为招待客商试茶,每日间都有水车往来武夷山。不知今日这水可是新的?”丽君问道。
炉上银壶,壶中水响。柳叶手拿一方雪白的丝巾,正轻轻擦拭茶碗茶杯。听得丽君问,柳叶欠了欠身,回道: “也是巧了,恰好今天茶园里有人来,带了几桶水,可不正是新水。”
“就说你运气好,这水都像是为着你来的。”立然道。
“宫元哥是佳客,佳客自有仙福。”丽君白了哥哥一眼。
“贵客已不足以待他?这佳客用的不好,他纵然算是个才华风流之人,但你若见了他凶猛的一面,只怕也要称他为莽客。”立然笑道,“莫要被他骗了。”
“哥哥越发讨厌了,嘴巴胡乱吐牙!”丽君道,“男子顶天立地,又有柔肠情思,方是真君子。”
真君子幽幽感叹:“今日开了眼界,喝茶竟这般讲究。”他看柳叶烫杯温壶,洗茶冲泡,一举一动都有章法。那茶具,古朴中泛着油润,他纵是看不出茶壶茶杯的来历,也知必非凡品。
立然道:“我们的茶师没有真功夫上不得染香阁,你以为是你家的烧火丫头在大锅煮茶啊?”
“我家的丫头可当不起。我也万万不敢这样想,你指责的没道理。”
“你又较劲!有时觉得你真是奇特的生物,于这世间万物,你最是仁厚礼敬,却偏又是个铿锵决绝的,容不得丝毫晦暗阴邪。你这性子,以后有的苦头吃。”
“如你温吞水不成?晴天里打个雷的痛快也胜你不声不响,肚子里做花花文章。”
他二人拌嘴,丽君手托下巴,听得有趣。
忽然鼻息浓郁,却是茶已入杯,那味儿染得满室温香。泡的乃是泉苑茶庄的招牌,极品大红袍。品着香茶谈天论地,不知不觉喝了几水。这时门响声动,又一个姑娘推门进来。
宫元看到那姑娘,不由得一怔。那姑娘一身素白的衣衫,明明是黑亮的眼睛,朱红的嘴唇,却让人觉得她整个人都是白的,云里雾里笼着的白。她的神色也是极淡的素净。她双手捧着个青竹的花瓶,瓶里只斜斜插了一朵玉雕似的白茶花,花瓣上点了几滴水珠。在茶室幽暗的光线下,水珠晶莹剔透,这一朵白茶花竟是胜过万紫千红。
“长风,怎么这会儿才来,我们可等了你好久。”立然站起来迎上去,亲手接过长风手里的花瓶,道:“这瓶子有趣,尤其配这朵茶花。”他把花瓶放在壁龛,左右端详好一阵,方才坐下。
“我检完一批茶便赶过来了。”长风微微笑,就着柳叶身边坐下。
“长风,见见我的好朋友,他叫乔宫元。宫元,她姓安,叫长风。”他这般郑重其事,非主非仆,长风的身份便显得暧昧不明。
宫元慌忙放下手中的茶杯,道了句久闻姑娘大名。说完之后又觉得唐突,胡乱想着她可会嘲笑自己轻浮,越发手足无措起来。其实是极平常的一句话,他自己倒心里落了影。
长风望向宫元,神色沉静如水,一双眸子点漆一般,亦施了个旧礼。
宫元心跳如鼓,眼前姑娘眸中幽深,他竟魔怔在那眸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