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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壶中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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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吹进半掩的窗子,咯吱咯吱响。长风醒来,也不开灯,就着黑套上鞋去关窗子。长风直入,头发先就吹乱了,盖住半张脸。她闻着风中浓重的咸湿,又隐约看到窗外树木弯了腰的左右摇摆,知道是暴雨要来的阵势,慌忙地关紧了窗。
柳叶也醒了。两人同住一间小小的厢房。张家虽然下人众多,因着她们不同于粗使的丫头,房里一应用品倒都齐全。
“什么时辰了?”柳叶问。
“还早呢,子时刚过吧,你再睡一会。”
柳叶听着外面的风呜呜叫,却精神起来,翻了个身,道:“睡不着了。乔家少爷来了有两月了吧?”
“差不多快俩月了。你问这个作甚?”
“你倒问我,可装什么糊涂!他们见天的染香阁泡着,一泡一下午,难道就只为喝茶不成?咱们的小姐喜欢他,也难怪,他长得和二少爷一样俊,又文武双全。老爷也拿他当女婿看待,他家开银号,银钱多的能填平大海,他家大的像皇宫,光仆人就二三百——可我看他老盯着你,眼睛里都是火。”
“你这丫头又胡思乱想什么。”
“你虽也无父无母,但到底比我强。不像我,自小被卖在了这儿。你是他们的工人,说走便就走。倒是要早做打算才好。你想过以后吗?”
“想也无益,何必自寻烦恼。无根之人不妨无心。流水浮萍,哪里由得自身。有得选自然是福气,若没得选择,倒是先做好自己最要紧。自己做好了,任是随风飘,落地也能生根。”
“偏你总是大道理讲来讲去,倒不如动动心思谋划眼前!你大约是离不了泉苑茶庄了,你种茶制茶样样精,你是美人儿,又是女秀才,二少爷喜欢你,老爷看重你,你迟早是少爷的人。”柳叶顿了顿,问道:“你愿意嫁给二少爷吗?”
“你今天疯了吗,什么话都敢说。”长风道:“我可歇了,明日还要赶几个时辰去武夷山呢。”
“可不是,听说老爷要我们去武夷山,乔家少爷便说要瞧瞧茶园茶厂,二少爷自然无异议——正中下怀了!偏生小姐也要跟着。这下子武夷山可热闹了。”
长风不言语。
柳叶隔了一会,叹口气又道:“我倒是经常想自己的结果。配个茶师或者账房,总比其他下人要强一些。过个十几二十年,夫妻俩老实勤恳做个十年二十年,,老爷施恩,置办一份小家业,一辈子安安稳稳也就过去了。可是,这不是我想要的。”她说到最后,声音便有些粗粝,但觉有块石头卡在喉咙,咽不下吐不出,疼得憋气。
她心里凄楚,又想起十岁那年,母亲去世,父亲欠了赌债半夜跑路,河沟子里发现的尸体,大烟掏空了的枯瘦身子泡得肥白。她一滴泪都没有掉。债主原是要卖她进堂子的,一路拖着她进了胭脂巷,胭脂巷的怡芳院是泉州最大的欢场。她死活不肯去,着实吃了些苦头。路过一幢楼,债主被个少年叫住。后来她跟着长风学写字,认识了那幢楼牌匾上的字念作泉苑茶庄。也认识了那个少年,他的名字叫立然。可她只能叫他少爷。
你放开她,我要买她。少年说。他的眼睛可真好看,那么温柔明亮,柳叶再也没见过比他更好看的眼睛。
他真的买下了她,然后给她了两块银元,拍了拍她的头,对她说,你可以走了。
她不想走。她也无路可走。于是她跟着他,他去哪她也跟去哪。她留在了张家。可是,八年了,她与他的距离,最近也就是他拍她头的那一刻。也许此生都不会改变。
长风听柳叶叹气,也未免有几分伤感,不由得心事迷离起来。张老爷的主意她是懂的,给她个姨太太的身份,即留住她,又令立然欢喜。立然对她有心,她能感觉到。然而有心到要怎样待她,她却不知了。张家向来注重门第,她一个孤女,做不得张家的少奶奶。她性子原本豁然淡定,这会子却思量起来,是否也喜欢立然。她也是喜欢他的吧,立然是好男人。喜欢到甘心做姨太太吗?这时一道白光透过窗户纸,照的屋子闪亮,她眼前出现一张脸,那张脸上的眼睛又在盯着她,火辣辣的一双眼。她倒吓了一跳。
白光之后几声轰鸣,雷电伴着大风,地动山摇似的。显见得是场成了势的暴雨。风雨来的急,前窗后台都在骚动,像极了汩汩冒泡不安分的心。两人静静躺着,睡不着。都是极聪慧的姑娘,但于情感、于人生,她们只是刚长出毛羽的雏鸟,翅膀看似丰秀,却飞不起来。然而女人的天性一旦觉醒,那便如散开了的发束,千丝万缕,每一根都牵着一个念头。思想的刺激注定了情绪的不得安宁。
这一晚,不得安宁的不止她们。宫元模模糊糊睡着,做起了梦。他梦见长风走进染香阁,披着一身光,悠悠然坐在他们的对面。
立然说:“一种茶多种味,人不同泡出来的茶也不同。你不妨尝尝长风的茶。我是从没喝过比长风的茶更有滋味的。”
柳叶面色黯然,旋即低头收拾茶座上的茶具。
“不必换新茶叶,就还用这壶茶。”长风止住柳叶,笑着说道。
“姐姐,这茶已过五泡了,味道只怕淡了些。”柳叶道。
“无妨。这茶大可饮得。”长风说话间取出五只青花瓷的小碗,细细擦洗了,照样红泥小炉上烧水,不同于柳叶的是,她拿茶勺自一个小巧的竹筒里舀了一勺晶莹亮白的松子,放进了煮水的银壶里。水沸了也只冲泡茶壶,并不浇灌壶身。五只茶碗里浅浅注了大半满,冲了个七分。
她双手捧碗先敬与宫元,接着是丽君。立然却自己端起了茶碗,对着长风眨眨眼。长风回以微笑。
宫元看茶汤橙黄清澈,闻着香味儿更是稀奇。浅尝了一口,只觉得津香润滑,竟有高山流水之气。他待得茶水稍去了热烫,便一口气灌了下去。
丽君在旁边笑起来:“宫元哥,你这般牛饮,真是糟蹋了好茶水!”
“辱没斯文!”立然道,“不过也怨不得他,这好茶好水,我也想学他这般喝。”他就真的举起碗,也一口气灌了下去,喝完还把碗倒过来,让大家看碗中一滴未剩。
“长风,你越发得高明了!”丽君举起碗轻嗅茶香,赞道:“残茶冲出如此味道的,天下唯你一人。”
长风微微躬身道:“多谢小姐。”
宫元道:“长风姑娘好手艺。先前喝过不少茶,品不出分别,这茶却是每一泡皆有滋味。泉苑茶庄固然茶好,这泡茶的功夫却也是无双。”
长风道:“是茶好。好茶七泡八泡有余香,九泡十泡余味存。今日的茶五泡之后汤水仍未露薄,色泽尚带宝色,恰好配这煮了松子的水。品茶便是如此,经得起冲泡,方有别样的妙趣。”
“这松子用得刚巧。茶汤本已清淡,沸水煮出松子的油脂,发散了松香。松香水泡茶,调和了茶香。让人觉得,茶汤淡得倒恰到好处了。长风的妙处在于,她从不试图驾驭一泡茶,她只是享受这个过程。这正应了那句无心注水水入心。”立然道,“柳叶,你的茶也好,但你太过注重结果,茶出来就带着拘泥之气。将演绎好一泡茶变成挑战,便很难做到行云流水,茶即便入味也落了下层。”
丽君拍手道:“哥哥这番讲茶也是妙!”
柳叶道:“少爷教训的是。”她低眉顺眼,一副乖巧的模样。
长风却道:“事事若只求行云流水,那这番评说也落了痕迹。世界本来只是清水,无色亦无味,有了茶,也便就有了颜色,有了滋味。一杯茶,佛家品禅,儒家品礼,商家品利。而茶归根结底只是一杯水,给你的也只是你的想象,你想什么,什么就是你。你说柳叶的茶太用力,你的解说又何尝不是?”她说完,对着柳叶笑了笑,柳叶也回笑,两人之间竟是亲昵得很。
立然忍俊不禁道:“你这张嘴!连我也不放过了。”
“我是见不得你谬论。你若只是歪评邪论诗词文章,倒还罢了。若讲泡茶,你却是歇着的好。”长风微笑道。
宫元听她出口不凡,暗暗惊奇,转了个念头,道:“泡茶者,泡其性也;品茶者,品自性也。长风姑娘好修为。”
长风双眸一亮,道:“乔少爷这移花接木的本领,长风佩服。”
“他说了什么,我却不明白。”立然问。
长风答道:“‘和香者,和其性也;品香者,品自性也。自性立则命安,性命和则慧生,智慧生则九衢尘里任逍遥。’这是明代文学家屠龙对苏轼制香及品香境界的妙论。苏轼爱香亦善于制香,他眼中手里,风花雪月皆可入香,品香更可谓到了极致。乔少爷以茶代香,原是殊途同归的道理。只是这般敏捷,就比屠龙高了一层。”
宫元自负文才武略,素来有几分睥睨天下的傲气,可是这刻,只觉眼前的姑娘拈花之间,就轻描淡写破了他的阵势。
“姑娘学识过人。”他真心赞道。
长风道:“家父教书为生,我自幼跟着略微识的几个字,学识过人不敢当。”
“长风虽没上过学堂,却是饱览群书的,尤其是诗词上的功夫,真真是难有人及。”丽君道,她看宫元赞赏长风,并不多想,宫元留意长风,必然为着哥哥对长风的心。
“我书房里的书她都借了个遍。父亲每每进我书房,看到书页翻旧的痕迹,总是夸我勤奋,却不知我只当那些书是摆设。偏她好生的感兴趣,诗词歌赋,科学历史无一不好。又写的一手好字。竟是个女状元。”立然也叹道,“我要唤她师父,她总是不肯应,我一怒称她师太,她也不恼。一年年的,竟真有师太老成的样了。”
丽君道:“你唤长风师父,无非是因为她仿你的字最像,父亲罚你抄书写文,你便去求她。二哥就这般出息!”
宫元盯着长风看,长风垂了眼睑。她面前的那碗茶丝毫未动。
宫元便道:“姑娘的茶为何不喝?”
长风回道:“这几日略有不适,正以清水调息。”
“好事成双。一碗孤单,再来一碗。我讨个彩头,姑娘既不便喝,给了我吧。”宫元笑道。
“真是没羞!怎么像个乞丐乞食,哪里还是山西乔家的公子?”立然道,“长风,把茶赏了他吧。喝了咱们的茶,他可要任咱们摆布。”
长风微笑,双手捧着茶碗奉于宫元。宫元伸手去接,眼见着白玉似的一双手越来越近,不知怎的就有些慌乱,急切中偏就碰上了长风的手,两人同时缩手,顷刻之间茶碗就歪在茶盘上,茶水洒了半桌。
长风倒是镇定,但脸儿也泛了粉色。
“说他是莽客你还帮他辩护,瞧他的鲁莽,一碗茶也接不住!”立然一边笑一边对妹妹说道。
丽君不肯跟着哥哥调侃宫元,只做没听到一般,使了个眼色给柳叶,柳叶会意,三两下收拾干净了。
宫元恍恍惚惚,竟脱口说了句:“你欠了我一碗茶。”
立然笑得更凶了:“这人疯了,如此不讲道理!”
长风仍旧眼睑低垂,并不看他,道:“是,我欠你一碗茶。你几时要喝,我还你便是。”
要几时喝那碗茶呢?挑个秀朗之夜,清风,明月,亮闪闪几许繁星。又或者是秋日的午后,熏香,暖阳,金灿灿满庭□□。若得这青瓷碗,琥珀茶,琉璃心,素净人,任它流年若水,岁月匆匆,再无遗憾。
他梦中入心,正自纠缠,一个炸雷震得醒了。回想那梦正是他第一次见到长风的情景。记得这样牢。她安静的样子,她笑的样子,她的一字一句,都让他惊心。他听着外面的风雨,只觉得劈头盖脸打在身上一般,却仍是全身燥热,忽然生出烦恼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