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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相见欢 ...

  •   宫元抵达泉州港时已近日暮。

      他站在甲板上眺望,远处的海岸线犹如一条铜丝,晚霞笼着的海水殷红,油汪汪分外润泽。眼看就要靠岸,甲板上早站满了人。几个东南亚模样的商人高声谈论着什么,不遮掩的兴奋,想来对此行期望殷切。一位清雅妇人俯身拥住甲板上玩闹的孩童,那孩子和船上新结识的小伙伴追逐打闹,几次三番冲撞宫元,手上的果汁抹了宫元的裤子。妇人温婉地向宫元道歉,并要孩子说对不起。那孩子于是端正站立,看着宫元说对不起,小模样极是认真郑重。宫元倒笑起来,几日里的郁结消散了好些。他摸了摸那孩子的小脑袋,掏出西装口袋插着的一支贮水笔,送给了那孩子。孩子拿着笔惊喜地尖叫,一溜烟跑去船舱,不知是去找他的父亲还是去找纸了。

      此时船正逆水而行,甲板上的果皮、烟头、酒渍随处可见。人的汗味,船上的杂味混着海水的腥气,凝成一股股酸臭,无风浅尝,浪起深嗅。这味道是整个时代的浓缩,除非闭了腔子里的一口气,再躲不得。宫元瞧着孩子的背影,那样新鲜清洁的孩子,蓬勃的希望,嘴角不禁露出微笑来。

      船终于靠了岸。但见港中大船几十,小船无数。满目皆是肩上垫块白毛巾扛麻袋抬箱子的码头工人,泉州港不愧为海上丝绸之路的发源地,尽管往日的一枝独秀不再,但这份繁华,仍是盛世的风光。

      宫元随众多旅客提行李下船,脚刚踏上陆地,就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他的大学好友张立然正对着他挥手。

      立然短发长衫,看起来神采飘逸。宫元快步上前,立然也迎上他来,二人大学毕业后第一次见面,纵然心中激动,却先行了西式的见面礼,文质彬彬握了一下手。然后方都笑起来。

      宫元在立然肩上敲了一拳道:“你小子怎么越发细皮嫩肉的了,闽南的山水可真是毁人。”

      立然笑着道:“你却清瘦了许多,只是依旧的凌厉,想出手便就出手。”

      两人初相知即是兵戈之交。那日的公共课堂,两个东北学生要占用立然的位置,口口声声叫立然娘们,立然还没怎样,宫元不声不响上去就是一拳。那两名学生怨怒宫元多管闲事,恨着心要给他存个念想,教训他便不肯留一丝余地。两个打一个,宫元的脸上挨了几拳,落了下风。从小没动过粗的立然冲上去,打了平生第一场架,狠劲竟不输宫元。事后,两人带着满身满脸的伤喝了一场大酒,醉中便嚷着要拜了兄弟。

      “二哥。”一个花朵儿似的姑娘站在几步远的汽车旁,娇声轻唤。姑娘穿一袭鹅黄的轻纱洋装,恰似一枝开得正盛的迎春花。她的眉眼和立然有九分的相像,那样相像的脸,立然看起来清逸,她却是无比的娇媚。

      “我小妹,丽君。”立然道:“她听说你今天到,撒泼打滚也要来接你。”

      丽君脸儿绯红,娇声道:“二哥,你再胡说,我可不依!小心我把你书房拆了!”

      她娇嗔薄怒一番,倒令宫元觉得放松,随着立然笑起来。

      丽君把脸一扬道:“随你们笑去!”扭身打开车门,坐到车子里。旋即却又探出身子道:“宫元哥,家里做了好吃的等你,莫要凉了菜。”这姑娘声脆如铃,一副明秀山水里浸出来的好嗓子,真正是明快爽直之至,无有半点扭捏做态。

      他们便就上车。离开码头往北开,约莫十分钟,车子拐进泉州城的一条老街。老街极安静,幽幽长长,一色儿种的都是凤凰树。正值凤凰花开,火红的花簇簇团团结成一片,一棵棵大树熊熊燃烧,烧得那渐浓的暮色分外壮观。老街的尽头即是张家大宅。喇叭一响,大门就开了,车子驶进前院停下,仆人上来接了行李。

      三个人下车往里走,走进第二重院子。第二重院子更多了几分精巧雅致,飞檐斗角,雕梁画栋,地道的南味儿,与北方庄院的粗狂豪气又是不同。

      “这院子玲珑得可爱。”宫元赞道。

      丽君面带喜色,道:“宫元哥喜欢,那就多住些时日。我哥天天念叨你,盼着你来。说起院子,倒是乔家堡的乔家大院天下闻名,我好想见识一下的。”

      宫元便道:“我家虽是大,却无这般精致有趣,也没什么好玩。哪天让你哥哥带你去,我陪你们逛逛。”

      立然打趣妹妹: “也不知是谁缠着我,要我一遍遍讲宫元如何帮我打架的。一个姑娘家的,却对这些打打杀杀的感兴趣,瞧将来谁敢娶你?”

      丽君到底禁不住这番调侃,不由得脸颊火热,想说什么又止住了,片刻后跺着脚道:“你懂什么,宫元哥是大英雄!”说完径直跑进厅堂。

      立然道:“在她心里,你倒真是个英雄。”

      宫元道:“我哪是什么英雄,是你太过虚夸的缘故。她知道我失手伤人的事了?”

      “当然没有。接到你电报,我连父亲都没有说缘由的,他们未必能够理解。”立然看向宫元,眼神坚定:“你在这里,断不会有任何事。”

      入夏的太阳落得慢了些,早有一轮圆月冒出来,那月亮浅白,太阳火红,天地就成了赫青。赫青中立然惯常的斯文温和,然而宫元却深知,这是一头优雅的豹子。他看向立然,只道了一句:
      “我知道。”二人相视,皆知对方是可性命交付的人。

      “两位哥哥,父亲在等你们呢。”丽君站在厅堂口喊。

      “家里人都在等你。”立然微笑。宫元心里一热,二人并肩走向厅堂。

      厅堂灯火通明,立然的父亲张庆瑞虽是长辈,却也侯在门口。如此盛情,倒让宫元心里不安,叫了声伯父,恭恭谨谨地问好。张庆瑞见了他,满心爱惜,亲热招呼他进了厅堂。

      大厅里,紫檀木的圆桌上摆着各色菜肴,还有下人在上菜。圆桌上方是一盏日不落的水晶吊灯,映着正面墙上雕福禄寿的紫檀挂屏越发富丽。暗紫色丝绒窗帘深垂及地,时而飘动几下,起伏的波纹细致如静塘风起。条几上,紫砂观音熏炉里香雾缭绕。香炉旁偏摆上西洋鎏金的自鸣钟,那钟摆四平八稳地晃着,好似无所谓时间,天长地久日月永恒一般。

      宫元看整个厅堂是中西合璧的摆设,想着应是泉州联接中外客商,这里的大户人家总有些外来的精巧好玩物件。只是这般繁盛精美的气象,天经地义的安适,倒令宫元恍惚不已,似乎外面崩塌的世界只是个幻象,这个厅堂里才是人间真谛。

      “原想着去拜会令尊的,接到电报,说你要来,这样更好!”张庆瑞笑道,“令尊身体一向可好?”

      宫元恭敬回道:“家父身体倒还康健,有劳伯父惦念了。”
      “
      上次与令尊见面,还是三年前了,如不是你们乔家出手相助,我这泉苑茶庄只怕是已改了姓喽。”张庆瑞感慨不已。

      宫元听过这个典故。三年前父亲巡视各地商号至泉州,正赶上泉苑茶庄库房走水,一千多担的岩茶烧成了灰烬。有茶商趁火打劫,要求双倍赔偿,否则就拿泉苑茶庄的招牌抵债。宫元的父亲亲自打开了泉州银库的门,任张庆瑞搬了个空,方才保住了张家几代人创下的百年老字号。这笔生意,是乔家在泉州最大的一笔,也是最成功的一笔,赚了个满贯不说,还落了个侠义。

      “伯父言重了。也是泉苑茶庄实力所在,家父方敢出手。”宫元躬身回道。张庆瑞见宫元说话漂亮,更是欢喜。

      说话间,立然的母亲出来,立然的哥哥嫂子也随后。寒暄一番,大家围着桌子坐下。
      席间这一番热情又是非同小可。立然的大哥立新久病之人,竟也陪宫元小斟了半盏。

      宫元尽兴饮了几杯,生了醉意。微醺中心事翻腾,万般的不痛快涌出来,言语间露出随性的癫狂。立然便说要两人聊聊私话,张家都是聪明人,各自回房安息,留了他二人继续。

      “我是个懦夫!鄙视我吧,唾沫吐我脸上,让所有人都知道我是个逃兵!”宫元举起杯中酒一饮而尽,他自觉羞耻,宁可舍身成仁也好过亡命天涯。

      立然自然清楚宫元的心思。生就的大侠大义大胸怀,又因着信仰孙文的大同理想,安心要做一番事业。然而他们这种世家子弟,向来是比樵夫渔农更多束缚的,即便舍得了这肉身,却总不能不顾及家族身世。

      “留的青山在,这话你却忘了不成?若为着狗命,搭上自己,那才是愚蠢呢。”

      “总有一天,我必然要开出一番天地,你们等着!”他一字一句,好似面对着千军万马起誓。

      “嗯,那是。”

      “可是,我能做什么呢——什么也做不得,只因我身上流的是乔家人的血,我做任何事与乔家都脱不开干系,无耻的强盗恶霸的逻辑!你看,这是个多么邪恶的□□,革命,这两字真好,我几次三番咬牙要革那丑的烂的恶的命,可乔家几百口人,偌大的家业,压得我半点动弹不得。立然,你告诉我,我还能做什么?” 他一忽儿雄心勃勃,一忽儿绝望茫然,犹如受了严重伤寒打摆子,煎熬的牙都咬碎了。

      立然是个耐得住性子的人,最沉得住气。他斯文有礼,安静从容,凡事心里过一遭,便有了主意。但他不声张,只闷头行事,认定了的素来不会动摇。两人都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物,只是行事的方式不同。若宫元是疾风骤雨,立然便是大雪,无声无息就席卷了天地。

      立然舀了只鱼丸放宫元碗里,道: “要去一个地方,未必只有一条路可走。我倒觉得发挥我们的优势,比拿枪杆子更有意义。”

      “哦,我们有什么优势?”宫元一杯酒又一口干了,拿起酒壶倒着了个满溢,面前的菜却不动筷。他胸中一口气顶着,几日里不思饮食,哪里吃得下。

      “钱!做事做人都离不得钱,革命尤其是。枪支弹药,粮饷车马,哪一项少的了银钱?”立然道,“我们在钱堆里长大的,天天看无数的银钱流进流出,我们擅长赚钱。何不赚个满壁江山,手里有本钱,随你要筑墙还是拆墙。”

      “你可真是婆婆妈妈。”

      “我是苦口婆心。”

      “那我是什么?”

      “你无非想战场上拼个淋漓痛快,方觉得才是真英豪。我看着你却狭隘了。”

      宫元立时恼了,一拍桌子道:“房子里结了寒冰,你不想法子铲了它,却告诉我,不妨多穿件衣裳,或就盖个新房子。你我盖的起新房子,盖不起的怎么办?冻出一身恶疮等死吗?”

      立然依旧不急不躁,慢条斯理道:“这世界必是要翻个底朝天的,不就因着天道不仁,生了冻疮的人众多。但万事都讲个时机。你看这夜,可不管多少人睡不着眼巴巴盼着天明,它不到时辰,就亮不起来。你急有何用?”

      “却也不能无所作为,决不能……”

      “自然不能。我心里一直是有个主意的,你即便没来这一趟,我也打算去找你的。宫元,上天从来不会辜负有心人,若还没有给我们想要的……不妨静对一心,静观其变,等待机会,目的也许更容易达到。我们一起把生意做到世界各地……”他这边说,宫元却已没了声息,竟是不胜酒力趴桌上睡着了,壶中酒已喝空。

      立然笑笑,想着宫元也是可怜,为着形势所迫,不得不低头求全,可一个豪气张扬之人,低了头的那份委屈难受,可比大脚穿小鞋更痛苦,尤其那小鞋还是铁打的。他有心引着宫元发了火,也是怕宫元憋闷成疾。等宫元醒了,他还有话讲。

      数月前几名革命党逃亡,由泉州坐船去日本,他暗里赠了大笔银两。这事不可在家中谈。他即便说是政治投机,他父亲也绝不答应的。他父亲必然说,大清朝未必就倒了,民主革命就会成功?尘埃未定,若押错了宝,可就万劫不复。他父亲是个纯粹的商人。他也继承了父亲谨慎的一面,心里对宫元的狂放不羁是颇有些不以为然的,但并不因此对宫元的感情而稍减。他甚至有种感觉,他和宫元这一生,无论是否心意相同,目标一致,也必将同船同渡。再说了,以后又多了层至亲关系,他是乐见两家长辈的心愿得偿。

      夜深沉,院子里的虫鸣也息了声。立然叫下人,搀了宫元回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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