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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金错刀(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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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景轩捏了捏眉心,他十根手指干硬,精瘦的脸上满是疲惫之态。他掌权乔家以来,虽然从不懈怠,但终究抵不住时局的影响。自从清政府设户部银行,乔氏票号业务多被官办银行夺走。时世乱,人心为私,又有官方虎视眈眈。这当口,行错一步落了有心人的把柄,偌大的乔家就成了砧板上的鱼肉。多年前,朝廷不就借着父亲乔致庸偷偷埋葬太平军将领之事,圈禁父亲十年,并勒索了乔家一笔数额巨大的银两?
真是个不省心的孽障,乔景轩叹了口气。同辈兄弟中,宫元资质最佳,却偏偏生就了一身的反骨,从北平读书回来,麻烦惹了一大堆。
宫元听着父亲的叹气,抬起头道:“父亲,今日之事,原是我的过,累了乔家。但事有可为,儿子生而为人,做点为人的事,即便结果不堪,也并不后悔。只求父亲莫要为儿子急坏了身体,更不必顾惜儿子。”他伏地叩首,便如交代后事一般,竟是把生死置之度外了。
“痴儿逆子!”乔景轩骂了一句,语气却有了几分怜悯。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祖孙俩真像啊,连说话的语气都一模一样。父亲最是爱惜宫元,直说宫元胸怀天下,做人做事必都考虑他人的利益。父亲无奈弃文行商,总教导子孙要义字当先,以天下人利为利,方可汇通天下。但也是一个义字,害父亲被圈禁了十年。
书房的窗户啪啪响了几声。起风了。院子里那棵石榴树今春长了好大一截,枝桠正随风抽打窗棂,这棵树还是父亲圈禁时亲手栽上的。父亲被圈禁在家的那十年,最不济的时光不过是盯着窗棂发发呆,日子纵使难过,尚可安身。若在狱中度过十年甚至几十年一辈子,那光景又会是怎样的煎熬?
劫运命定啊,避不开的轮回。乔景轩不愿再往下想,看着宫元道:“闽南多雨,今年的茶必定别有滋味,你不妨替我走一趟泉州张家,讨些明前茶。”
宫元瞬时知了父亲的心意,泉州张家是福建数一数二的茶商,与乔家素有生意往来,张家的二少爷又是自己的大学好友。去了那里,自然比去乔家的至亲处稳妥安全。他此刻方有了愧意,看父亲的老态更添了几分,不由得急道:“父亲,我不可以一走了之,我做的我担着!”
“你担着?”乔景轩脸色一沉,怒斥道:“整个乔家的身家前程又岂是你能担得住的!去见见你的母亲,即刻动身。”
宫元欲待争辩,乔景轩挥挥手道:“还不下去!”
宫元不敢再说话,垂首退出书房。
乔景轩待宫元去了,方才吩咐映朝道:“你送他上路,然后在太原等我。”
映朝低低回了声是。
乔景轩又道:“丁宝铨走了吗?偏生在他调离这档口出了事,他若还任山西巡抚,这事倒好办许多。”
映朝回道:“已经走了。新上任的巡抚是陆钟琦,据京里的爷们说,倒也不必劳心他,不过是一路货色。竟是个伸手讨的角。”
“倒不怕他伸手,就怕他不要。他的手多长,我们的事就多好做。仔细约个日子,我见见他,”乔景轩道:“丁宝铨前几日还来信说谢谢乔家多年的支持照应,他这一番进京,也断不会忘。时局这样乱,要偷得平安,少不得这种人搭衬。但时局乱成这样,这些人又岂是脱得了干系的!”
最后这句话说出来,乔景轩神色间已有悲愤之态,他气息不稳,连着咳嗽了几声。
映朝默默端起案上的茶,捧给乔景轩,方才问道:“那刘家怎么处理?”
“我记得他家店铺那条街上有我们几个门脸,都给了他吧。他还有什么要求,一并答应就是。再告知他,他的子孙日后若有事,乔家断不会坐视。刘家若能息了事,可是最好,那帮官老爷也就没得闹了。”
“宫元走了,由得他们闹也没什么。人不在他们手里,我们不至于太被动,逼得紧了就送宫元出国。”映朝迟疑片刻,还是道出了心里的疑问:“为何要宫元去福建?”
“你祖父曾经开商路贩茶至俄罗斯,泉州张家近年与我们多有往来,他们扩展生意,必是想借我们的路子。他家儿子和宫元是好友,他家女儿也已成年。咱们的银号不是长久之计了,乔家本是茶粮起来的,近年为着银号,倒稀荒了根本,我寻摸着还得把茶粮弄起来。我们与张家联手,普天之下有茶的地,还不都是我们两家的了。”乔景轩喝了口茶又道:“即便没有今日之事,宫元也要去张家走走的。”
他还有一层意思没有道明,泉州港是海外交通的重要港口,畅达东、西二洋,东至日本,南通南海诸国,西达波斯、阿拉伯和东非等地,事态若失了控不可收拾,宫元出走更敏捷。
他一个念头,便是四角俱全。映朝尽管早已见惯这位叔叔的心谋,听了此番话,却也叹服。
正说着,书房门响了,有下人在门外道:“老爷,衙门里来人求见,厅堂里候着呢。”
“来得倒是快。”乔景轩一边说一边站起往外走,映朝紧随其后。出了书房方知不单起了风,天色也变了,不远处乌云沉沉翻滚,眼看就要压过来。
“早做准备吧,这场雨来了,只怕不会轻易走。”乔景轩嘴角下斜,眸中掩不住的讥嘲:“有些人巴不得我们有事,墙筑得再高再厚,也挡不住无数双虎视眈眈的眼睛。但乔家还不至于为个该死的死人乱了方寸!既然做那害人命的营生,丢了性命也是当然。”
乔景轩把该死两个字说得极重。映朝在后面看着叔父的背影,身形消瘦,腰背微驼,步子迈得沉缓,像只皮毛斑驳瘦骨嶙峋的老猫,老则老矣,双肩却端得极平。
这背影和祠堂里祖父的一张画像有几分相像。映朝想,宫元的肩也是端得极平。祖孙三人骨子里有一股子同样的气。他又看四周的高墙,错落的庭院,雄厚威严又不失精致华美,俨然是个王国。几代人辛苦建起的王国,难不成又要地动山摇?他轻吁一口气,若他做得主,家规中必添一条——在商言商,莫参政事。然而由不得他,现在由不得他,将来只怕也由不得他。
乔景轩进了厅堂,手一挥,伺候的下人退出去。厅堂里端坐的一人站起身,行了个官礼,恭敬道:“乔东家。”乔景轩还礼,道:“周大人请坐。”
二人分别就座,乔景轩道:“何事劳烦大人专门跑一趟。”
周大人道:“不敢,不敢。今日这事闹得太大,我若不亲自来,实在放不下心,上对不住朝廷的俸禄,下对不住黎民百姓,这且不论,若负了乔东家多年的厚爱,我可就无颜见您了。”
乔景轩叹了一口气,道:“流年不利,是非不断,全赖诸位的帮衬。今日却为何事?”
周大人一笑,道:“更不敢当,我芝麻大的县官,混口饭吃而已,这饭吃得提心吊胆,哪里比得上乔东家行事痛快。咱们山西近年生出两句俗话——有儿开商店,强如坐知县。又有一说——生子可作商,不羡七品空堂皇。我若有乔东家万一的本领,也不做这劳什子的小破官,上下的受气。”
乔景轩一笑,道:“周大人这就过谦了,乔家这几年没少麻烦周大人。”
周大人叹了口气,道:“事有大小。只是,令公子脾气未免爆了些。”
乔景轩咦了一声,道:“这孽子又做了什么?”
周大人道:“怎么老东家还不知?令公子杀了古玩店的刘明浦。”
乔景轩惊道:“怎么可能,那孩子前几天去了太原,今日并不曾回祁县,难不成分了身?”
周大人抿了口茶,放下茶碗,笑道:“想是已回来,还未见老东家,谁知就出了事。满茶楼几十号人,明明白白指认凶手就是令公子。”
“来人。”乔景轩喊了一声,一个下人进来应道:“老爷。”
“去瞧瞧少爷回来了没,若已回家,马上来见我。”乔景轩说完,又对周大人道,“我这孩子虽任性,但做人还有分寸,无故杀人是不会的。”
周大人意味深长笑笑,道:“令公子的性子我见识过的,我那衙门口可是令公子堵过的。说起来这事可大可小,乔家为朝廷也是出过大力的,就在皇上那里,也没得就不讲情面。我的意思呢,令公子认个误杀,写个悔过书,也就过去了,我跟上头也得有个交代不是。”
乔景轩心道,悔过书一写,整个乔家便就任凭朝廷拿捏了。他眉眼低垂,掩饰住眼底的厌憎,沉默片刻后望着周大人道:“周大人一心为乔家,我岂不领情。然而那孽子至今未回家。等他回来,我必定严打拷问。若真杀了人,朝廷容他,我也不容他!倒是打死了干净!”
周大人亦沉默片刻,方道: “乔东家既如此说,在下官职卑微,不敢做主,少不得报与上面,咱们共同商量个对策。”
乔景轩道:“如此甚好,乔家自当尽力配合。”
二人对笑,皆端起茶碗,周大人就告辞而去。
雨是凌晨下的。酝酿了一宿的雨势煞是惊人,一开始暴雨如注,地上砸出一个个坑窝,泥点子溅得半尺高。半响后成了滴滴答答的银珠子。下午又白花花苍茫一片。雨势时急时缓,足足下了三天三夜。久旱的祁县被浇了个透。荣升茶楼大门口地上的血迹也被冲刷的干干净净。
三天后,祁县大街上又热闹起来,今天茶楼里有小曲儿听。
几个小贩抬头张望荣升茶楼,断裂的栏杆已修得齐整结实,木头换了碗口粗的南山松。
拉板车的洪三狠咬了一大口烧饼,咽猛了,噎得直伸脖子,顺手抄起馄饨摊上的一碗水,汩汩喝下去,方一抹嘴道:“那怪物一走,老天爷就下了喜雨,可知他不是个好的!只是可怜刘家公子成了祭品。”
“我的爷,那水是涮抹布的!”馄饨李便叫起来。
“难怪有油星,好喝。”洪三咂咂嘴,讪笑: “两个烧饼进了肚皮,还是饿,你送我一碗馄饨尝尝?”
“老子都不舍得天天吃,你可是做梦呢。”
“打个赌!三年之内,乔家迟早败在那孽障的手里,你信不信?就赌你一碗馄饨!”
“三年内没有改朝换代,三年内你没有饿死,再说。”
他二人插诨打科,旁边众人哄笑。两个乡绅模样的男人经过,其中一人皱着眉头道:“一帮子草民妄谈国事,天真变了。”又拱手向天,长声高道,“皇上啊,您可得坐稳了!”
他的同伴则道:“不恼,不恼。自太祖爷入关,大清朝多少的战役都安过了,还惧了家贼不成?”
两人就进了茶楼,叫了一壶碧螺春,几碟点心,津津有味地听起了小曲。
唱曲的是一对父女,父亲拉胡琴,女儿唱小曲。女儿十一二岁光景,细细的身条,黄黄的脸儿,举止怯怯弱弱。嗓子却是清丽的,黄鹂般婉转。据说是安徽逃荒过来的。也有人说是山东。没有人关心他们来自哪里,到处都是饿的满世界寻吃食的人。
小曲儿飘出茶楼,楼下的摊贩们翘起拇指赞叹。人多惰性,苦难的生活更容易让人堕落。苦水里泡久了,但凡点滴的欢愉,便能让人麻醉,在麻醉中沉沦,根本忘记了生活有多么糟糕,从而彻底放弃了改变。
胡琴咿咿呀呀,就像秋天飘在空中的枯叶,随着疾风飘荡。有的人只看到枯败、灰暗的来临。但有一些人,向往那份新绿,开始期待另一场生机。
一九一一的夏天,祁县的人们回忆起来,都说有深秋的肃杀萧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