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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金错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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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一一年注定不太平。
立春这日,紫禁城上空惊雷滚滚,闪电络绎不绝,夜幕下的皇宫犹如白昼。举朝上下惶惑不安,坊间民众窃窃私谈——立春打雷,遍地是贼;六畜不安,十处猪栏九处空。果然,四月二十七日,广州武装起义,七十二名革命党丛葬黄花岗。每有好事之徒携祭品临吊,又有女学生结伴成群携带花圈花球置于冢前,行鞠躬礼,欷歔流涕。
五岁的小皇帝忙着斗蛐蛐,并不关心江山万年。然而于老百姓来说,谁做皇帝,或有没有皇帝都不重要,战火不到家门口,日子就是恒久安然的。这世道再变,不也是月落日出,冬去春来,也没见谁把山河变成了平川。
已是六月,山西祁县大街上,摊户们还穿着夹衣。节气反常得厉害,倒有小半年没正经下雨了。街道两边大树蔫蔫的,叶子上厚厚一层灰。这几日街上却是热闹。荣生茶楼新请了戏班子,适逢中路梆子正火的时候,茶楼里早早满了座,不少人从十里八乡赶过来听戏。
茶楼下常年有几个摊户,卖豆腐脑拨鱼儿,卖馄饨儿凉粉。推车上架个炉子,炉子上支个锅子,便是另一种烟火。有时茶楼的伙计出来,代客人买碗凉粉或是豆腐脑。伙计端个托盘,托盘里盛一二三四只碗,嘴里吆喝着‘香喷喷的来了哟’,一径上楼去了,稳如轻舟泛平湖,手中的托盘点汤不沾。
这会儿烟火冷清。炉灶旁横七竖八摆着些篮筐扁担,装的无非是石头饼、豌豆糕之类的吃食。这是沿街叫卖的小贩的营生。摊户小贩们聚在一棵大槐树下,正抄着手支着耳朵听楼上的梆鼓。
唱的是六月雪。
那窦娥一段滚白泣不成声,楼下的听众听得悲悲戚戚,竟是痴了。梆点儿突然紧急,一下下如不断线的雨珠,众人的心又吊了起来。正听得精彩,一声哗啦切断鼓点,却是茶楼三楼的栏杆断了。但见一个人从三楼摔下来,头撞上茶楼门口的大石狮子,又落到地面,鲜血溅了一地。一名青年男子站在阳台上,那男子长眉入鬓,一双丹凤眼神光逼人。身姿极为挺拔,穿一套银灰色西洋礼服,头上没有辫子,头发只余四五寸长短,三七分了条发际。他脸色煞白,想来也惊着了。
有人认出阳台上的青年是乔家堡乔致庸的孙子乔宫元,地上躺着的是隔壁街上古玩店刘掌柜的公子刘明浦。
这日是六月十五。黄历上写着鬼哭,天牢,重丧,冲虎煞南。命理中的刀砧杀日。宫元正是属虎。但他在大学里读的是哲学,有人说哲学衍于科学,信科学的都不信神学。他不看黄历,看了也必然嗤之以鼻。他照旧出门,与堂兄映朝来祁县办事,事情办得很顺利,之后二人就去荣升茶楼喝茶听戏歇歇脚。
茶楼里戏唱得正欢。
小姐奶奶们见到宫元就掩着嘴吃吃笑,她们看宫元倒像是只猴子,不伦不类的穿着,辫子也剪了,头上短短的一层毛。这只猴子要她们放脚。她们越想越好笑,裙摆不知怎么就高了几寸。于是地上凭空生出许多尖尖的金莲,盈盈一握,楚楚可怜。金莲卧在绣花鞋里,鞋面上密密绣着嫦娥奔月、榴开百子、双蝶恋花、龙飞凤舞。花样繁美。只可惜不好翘起脚,鞋底的千兽图才显功夫呢。
宫元早习惯了这些异样的眼神,从北平归来,他热情澎湃地以启发民智为己任,可是结果却让他失望。他以为寒夜里点一堆火,人便会趋光而至 ,却不知在黑暗中呆久了,人心发霉长了毛,眼睛最是畏光。可是在他二十二岁的这一年,他对一切满怀希望,没有什么能阻止他燃烧自己。
映朝吩咐伙计给他们找了个靠门的位置,自去方便了。宫元坐下喝茶听戏。刚咽了一口茶,刘明浦就走过来,满身的肥肉摇摇晃晃,两只眼睛通红,一身酒臭熏人。
“你会下地狱的!你们这些人一定会下地狱!”他的手指着宫元叫骂。
“你滚远点。”宫元一脸嫌恶。几月前他开展禁烟运动,刘明浦拢了当地几个抽大烟的浪荡子,在乡民中造谣生事,两人明着暗着狠斗过几次。
“你把爹娘给的头发剪掉,你怎么不剪掉你撒尿的玩意儿?只敢剪上面的辫子,不敢剪下面的鞭子,孬种!”刘明浦看来是醉了。
旁边有人爆笑,不少好事者凑过来围观,台下的戏可比台上的好看。刘明浦受了鼓舞,他之前蒙受的屈辱便似有了补偿——他家的大烟馆一应筹备齐全,却在开业之际,宫元轰轰烈烈戒烟土,县衙门口扯条幅。官府迫于舆论压力,硬是封了他家的烟馆。他父亲几乎是一夕白头,投入的银钱打了水漂,还落个祸国殃民的名声。他酒劲掺着恨意,恨意便如火上淋油,骨头缝里都是灼疼:“瞧你这身皮——我替你扒下来,让大家看看你是人是妖!”他竟真的上前,来撕扯宫元的衣服。
宫元哪里肯让他近身,闪退至了门外。
门外是个大阳台。
“你们这些乱臣贼子!你知道黄花岗的那些乱党什么下场吗——砰一声,脑浆子开花了!接着碎尸,连亲娘都认不出来!最后还喂了野狗!!”刘明浦仍不罢休,踉跄几步也跟至门外的阳台。他左手扯住宫元的衣襟,右手对着宫元扬起手。
宫元怒极,他从来没有这般厌憎一个人,他甚至觉得与这个人再说一句话都脏了自己。他使力推离刘明浦,然后一脚踹过去,正中刘明浦的肚子。他在大学里,原是足球队的前锋,这一脚踢得凶猛,刘明浦吃疼哎呦喊了一声,跌跌撞撞倒退好几步,身子碰在阳台的栏杆上。谁知栏杆竟断了,刘明浦头朝下,直直摔下楼。
宫元一时回不过神,他的愤怒渐渐消失,脑子一片空白。刘明浦一动不动,竟是没了性命。任谁的脑袋撞上那大石狮子,也会成裂壳的鸡蛋,更何况是从高空坠落撞上去。从进门到现在,一盏茶没有的功夫,他说了一句话,杀了一个人。
茶楼里乱作一团。
快走!宫元的堂兄映朝闻声上前,低低对他说,拉住他的手就走。他甩手,本能地抗拒离开。在他心里,这并不是两个人的战争。但映朝握紧他的手,生拉硬扯像牵着一具木偶。他脚软的使不上力,跌跌撞撞跟着下楼。茶馆里众人议论纷纷,却无人敢拦他们。
出了茶楼,映朝把宫元塞进车子里,映朝看起来很镇定,但握着方向盘的手也在发抖。
车镜里,刘明浦趴在地上的肥硕身子如一滩泥。鲜血还没凝固,阳光下刺眼的红。围观的人在他出门的时候便不再关注地上的死人,对着他指指点点,但仍然没有一个人上来阻止他离开。宫元宁愿他们围攻他。然而不,他们活着,但世界与他们无关。
由祁县至乔家堡,开车不过二十分钟,有一条官路直通。官路修得平整宽阔,修路的银子是宫元的祖父乔致庸在世时捐的。
映朝闷声开车。半响方道:“你几岁了?”
“我没想杀他,这是意外。”
“你惹了大麻烦!”
“我知道。”
“你知道?你知道什么!?前几日,京城里咱们的相好还有信来,说朝廷要借着广州之乱向全国大户筹借钱粮,名单上第一号就是山西乔家。这下子倒好了,人家借十个咱不敢给九个半,还不必妄想还!”映朝忿道,“你是乔家人,跟着那群流民乱党胡闹什么?”
“我一人做事,一人承担就是!断不会连累了大家!”宫元松了松领口,他喘不过气。但他一点不后悔做过的事。这是一种歇斯底里的疯狂,他想把肮脏的、邪恶的东西砸个粉碎,重新造一个崭新的世界。
宫元一呛口,映朝不再言语,只加大油门,车子疯了一样行驶,平时二十分钟的路程今天硬是短成了几分钟。乔家的大院原在乔家堡大街与小巷交叉的十字路口,后来经过三代人的扩建,已然是个占地四千平方米,几百间院房的城堡了,十余米高的厚重砖墙,把城堡裹得严严实实。
“老爷在哪里?”映朝下了车便问下人。他脸上的戾气分明,神色更有几分狰狞,下人不敢看他,只低着头回道:“老爷在书房。”
书房铺了一地的青石板。映朝毕恭毕敬站在案桌前,对端坐的乔家掌门人乔景轩细细讲述原委。
宫元跪在地上。日光透过窗棂斜射进来,有一缕照在他背上,照着的那块西装就热辣辣的,倒像是挨了一刀。光影中有微尘在他眼前飞舞,灰色的,有银的亮,热闹又肃静。但盯着看久了就成了红色,雾蒙蒙的红。像刘明浦的血,也像埋在黄花岗的那些人们的血。宫元不明白,人的血都是一样子的红,怎么心就差那么多,黑的黑,红的红。
石板渐凉渐硬。宫元听到父亲偶尔问一句半语,都是一些子当时的小细节。他没有抬头,似乎就看到了父亲紧皱的眉心。他身上的光影消逝了,他眼前越来越暗。他身上开始作冷。他确是闯了大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