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张机》鹿言鹿语

3、生（3）

　　许娥跟着织锦避开了家仆，在街上走了好久，从城东走到了城西。对于江城而言，城东富饶洁净，而城西所住之人大多贫困潦倒。久居深闺大宅里的许娥之前只是知道，并未来过。

　　转眼间，织锦带着许娥来到了一处深巷。刚下过雪的青石路上油污和冰冻凝结起来，湿滑难行，坐在巷口的一个妇人正在杀鸡，动作娴熟，鸡血沿着石板路顺势而下，流到了许娥的脚边，妇人手指皲裂，紫红色的手背裂开一道道口子。一个小贩推着两桶泔水，从许娥身旁走过，血腥味，泔水味混杂在一起，许娥不禁用手帕掩住鼻子。织锦回头看了看许娥，告诉她，婉儿的亲生父母就住在这个巷子的深处，说完便向着里面走去。

　　许娥小心翼翼的跟在后面，还没走近巷子的最里面，就远远的听到了一个粗鲁男子的咒骂声和一个女孩子的哭声。织锦停了下来，告诉许娥这家就是婉儿亲生父母住的地方。

　　许娥正准备敲门，织锦一把拉住了她，直接穿门而过，许娥惊讶于发生的一切，愣愣地看着织锦。织锦神色自若的把许娥带到了院中，看着屋内正在咒骂孩子的男人说道：“这就是婉儿的亲生父亲。”

　　许娥向他望去，只见一黝黑壮硕的男子，拿着一根藤条，对着一个六七岁的女孩，嘴里骂骂咧咧，大意是骂她偷吃了家里的鸡蛋。

　　女孩跪在地上豆大的泪珠接连滚落，一边嘴里还喊着：“再也不敢，再也不敢了。”

　　许娥盯着女孩看了一会，这个女孩骨瘦如柴，破烂的衣服穿在身上像个漏风的袋子，但这女孩的眉眼看起来的确和婉儿有几分相似。

　　“这男子做的是杀鸡宰猪的屠户生意，若是踏踏实实安稳度日，也能养活一家老小，可偏不巧几年前染上了赌钱，家里值钱的东西全都赔光了。后来他妻子怀了孕，因为他的赌博，日日郁郁寡欢，再加上家徒四壁，身子骨弱，在生了婉儿后的第二天便一病不起，溘然长逝了。这男人本想得个儿子，以添了孙儿为由，再找自己垂老的父亲要一笔钱。谁知妻子竟又生了个女儿，女儿家，手不能挑，肩不能扛，又来一个女儿更是累赘，便生了把小女儿遗弃的念头。后面的事情想只不过是我帮了他一把，顺水推舟而已。”

　　在织锦说话的时候，男人依然在不停地谩骂女孩，嘴里嘟囔着赔钱货之类的话，像是看不见也听不见织锦一样。

　　许娥疑惑不解，织锦看出了她的疑惑，回答道：“走吧，他们看不见我们。”话说完便拉着许娥走出了屋子。

　　刚出屋门，徐娥情绪激动：“我不能给把婉儿还给他的父亲。”

　　“婉儿还是个一岁大的孩子，刚才的情形你也看到了，我若是让婉儿回去，不是把她往火坑里推，婉儿被他抛弃一次，说不定还会有第二次。万一再落入坏人手里，我这一辈子良心也不会安。”

　　织锦反问道：“许夫人这话也是有意思的紧，怎么？你以为什么样的人会将自己的亲生骨肉弃之不顾啊？林婉儿本就生在这样的家庭，在这里生活是她的命。你若肯换个角度想想，若非因为你，她连这一年幸福的日子都没得享。更何况，你很快就会忘记这一年发生的一切，也就谈不上良心安与不安。”

　　“这世上因为偏见、欺凌而遭人白银，无辜受累的女童又岂止林婉儿一个，难道夫人每一个都能顾得上来吗？”

　　许娥沉默了许久，突然跪下，“姑娘，我这一辈子从未求过任何人，只此这件事，我只此这件事求你，我已养她一年，早已把她当做我自己的亲骨肉。我实在不能看她受苦。你有别的办法对不对？只要你能救我婉儿，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要你的命也可以吗？”织锦走远了几步，回头说道。

　　许娥楞在原地。

　　“要想让你的愿望永远成真，只有一个办法。一年前我告诉你，若是没有及时归还红衣，便会被红线吸干精血而死。但其实我没有告诉你，死的同时你的愿望就可以永远兑现。”

　　“一般人在命和执念之间都会选择自己的命，所以我也没有说的必要。后天是你最后的机会，后天一过，是去是留你自己拿主意。徐夫人，我还是那句话，路是你自己选的。你也是聪明人，想想你的夫君，孰轻孰重，你自己考虑。”说完便拂袖而去。

　　许娥失魂落魄地回到林府，丫鬟忙问道：“夫人去了哪里，小姐一直在找您。”徐娥也不回答，跌跌撞撞的朝屋里走去，看到屋里天真无虑的婉儿不经潸然泪下。

　　晚上林老爷回来，见夫人早早卧床休息，以为许娥累了，也没多问。

　　三日后一早许娥就穿戴整齐，亲自去了集市采办了一大堆物品放置家中，并嘱咐家里的下人，把老爷和小姐的吃穿用度，但凡能想到的，能安排的统统交代了一遍。

　　丫头们觉得奇怪，议论纷纷，转眼间再去寻夫人，把家里翻了一遍，都不见夫人的踪影，顿时慌了神，赶紧差人去通知老爷。

　　这边许娥依然自己的印象走到了织锦的屋前，此刻天色已暗，欲降大雪，离子时也越来越近。
　　“你来了。”织锦看着推门而入的许娥。

　　“是的。”

　　“决定了就不能反悔了，子时一过就真的什么都来不及了，你要想好，现在反悔还来得及。”织锦慢慢悠悠的噙了一口茶。

　　许娥只是笑了笑没有说话，“锦姑娘，其实我一直想知道，在这件事里，你所说的生意，到底是什么？你能获得什么？”

　　“世人的愿望，亦或是执念会指引他们找到我，而我帮助他们实现愿望。他们以肉身供养红绳，红绳得以永续，我亦可不老、不死，将这门生意继续下去。”

　　“你是不是很恨我？如果当初你没遇到我，也不会走到这一步。”

　　“我不恨你，就像你说的，路是我自己选的。”许娥淡淡的说道。

　　子时将至，窗外已漫天大雪，许娥披上外衣，待她开门的一刹那，阵阵雪花被风裹挟吹进屋内，就好像千树万树的梨花。

　　许娥回过头平静地问道：“姑娘，你在这世上有亲人朋友吗？”

　　织锦抬眼看着他，没有回答。

　　“也许在你眼里，你会觉得我很愚蠢。可如果有一天姑娘遇到了与我同样的处境，你会如何？”

　　“我是一个生意人，我与人打交道从来只为生意，不为别的。我也不会把自己陷入到这些虚无缥缈的感情当中。我不用选。”

　　“是吗？”许娥喃喃自语，“那就祝姑娘这一辈子都不用。”

　　说完许娥就迎着风雪出去了，她不知迎着风雪走了多久，像是被抽去了灵魂。走到一处树林，打更人的锣声响起，许娥只感到浑身如同被千丝万缕缠绕，喘不过气来。下一秒无数根红绳在她身上浮现，如蚁虫般啃噬着她的血肉之躯，巨大的痛苦，让她发出哀嚎，在她承受不住落泪的一瞬间，她的身体和她的灵魂化为虚无，消失不见了。

　　地上散落着她的衣物，织锦不远处默默看着发生的一切，伸出右手，一缕红绳便回归她的掌心。织锦带着红绳回到屋内，将红绳放在机杼上空，红绳自动漂浮，机杼与红绳自动动了起来，红绳又回到了机杼里，一丝一缕摆放整齐。

　　林府的所有人找了许娥一夜未果，大雪又覆盖了很多的足迹，直到第二天下午家丁才在山林处找到许娥的衣物。家丁深感不妙，赶紧通知了林老爷来认领，林老爷看到许娥的衣物，心中大感不妙，以为被贼人所害。

　　此时家中丫鬟传来，在夫人的枕下发现了一封书信。

　　林老爷打开一看，只见信上写着：“此生妾身愧对夫君，只愿夫君与婉儿身体康健，一生无虞。”这几个字。林老爷顿时两眼一黑，昏死过去。

　　而后，林老爷仍不死心，令家丁继续找了一月有余，许娥仍下落不明。家丁看此事也不成办法，于是让林老爷给夫人建衣冠冢以告慰亡灵。

　　林老爷领着林婉儿跪拜在灵堂前，悲痛不已。接访知道此事，只道是情深不寿，天妒红颜。林老爷也因忧思过度，大病了一场。

　　是夜，织锦静坐在桌前，眼前的烛火忽明忽暗。

　　“真是个痴人，我原本没想要她性命，只想着挣了这一年阳寿，谁知，竟白得了几十年的。”
　　话音刚落，烛火扑哧扑哧的闪烁，像在附和织锦的话。

　　“什么？你问我林府后面的事还要不要管？当然不管，人都已经死了。还管什么？”

　　织锦说完，吹灭了烛火，夜幕低垂，又是江城安静祥和的一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