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马篇》对窗夜雨

6、第五章

　　小皇子四岁那年，便也是嘉德二十六年，北境袭来一股风霜。一夜之间，长安城遍地银白。《周史》有载，此乃国力日衰的周王朝所度过的最后一个寒冬。
　　暴雪已至，可皇帝病倒了。
　　他今年方四十又六，却已是两鬓斑白，步履蹒跚。太医说，陛下生下来身子骨便弱，年轻时又落下战伤无数，加之这些年来积劳成疾，体内亏空无补，如今我熬的这口草药，也不过是给你吊命罢了。
　　皇帝听完，沉默须臾，即刻传下口谕，召永宁公主回宫。
　　段琦得了三月假期，自得亲自趋前谢恩。宫人皆知，陛下起居的甘露殿，惟有永宁公主出入至频。
　　偶尔她伏在她爹床帷前给他喂药，说着些令人唏嘘的玩笑话，“阿爷从前可是抱我上过战马的，如今也只能在病榻上读书消遣了。”
　　她爹含了口苦涩的药，笑不出来。
　　前些年陈王谋反，她爹从此对朝中武臣有所忌惮，就连她与邵游也没得例外。
　　邵老将军仙逝已十年整，邵游身为家中次子应入长安拜谒祖祠，顺道祭奠先父，本有数千邵家军随行，却因皇帝的顾忌不得不只带了三两人马。
　　段琦见状，也只得摒退原本随行的铁骑，之身回了凤阳阁。
　　凤阳阁风景如旧，墙角那株矮梅也没长高半寸。段琦觉得她有必要寻个略懂园艺的宫人服侍这株脆弱的小梅，毕竟大喜之日种下的花，可不能就这么死了。
　　小皇子近日频繁被召入甘露殿，段琦明白得很，这是她老谋深算的爹估摸自己时日无多了，意欲行立储之事了。
　　她虽是坐拥名望的永宁公主，但毕竟是女儿之身，往前五百年，从未有女子临朝的先例，纵然她爹以为无妨，满堂文武终难认可。
　　更何况她爹如此明显地顾忌邵家军，其心意了然矣。小皇子固然年幼，但周王膝下儿女伶仃，少主若得长姐辅佐，又有老臣照扶，成人后君临□□也未尝不可。
　　老皇帝日益消减下去，段琦这回入京休假本就归期未定，这下甚有延长的可能。
　　她是头一次在将军府住上这些时日，索性辞掉一应公务，过起了拈花执酒、放浪不拘的日子。将军府后院筑有一方天井，间中植一棵古桂，枝叶繁茂。傍晚偶得空闲，她便坐在院子里看星星。
　　有时邵游处理完军务，便穿过抄手游廊，走到桂花树下陪她。
　　段琦深知这人沉默寡言的秉性，她是惯爱打趣人的，此刻自然闲不住，调笑道，今儿我入宫面见阿爷，他倒有心思管起府里的事情来，说甚么宫中多少年没得孩啼了，言下之意怕不是企望我为他添个孙儿孙女。
　　她说罢，饶有兴味地托起腮，亮盈盈的眸子上下打量着她的少年郎。
　　邵大将军生了一张同他身份并不堪配的面庞，眉骨分明，唇齿奕丽，星眸流转着清辉，手足无措起来都是副好看的模样。
　　段琦呵呵两声轻笑，拾起散落石案上的酒盅递给邵游，意是为他解围。少年郎固执地不愿抬头，也没接过段琦手中的酒。
　　晚风穿堂，叶落有声。
　　“我努力。”
　　嗯？段琦诧异地回过头，那句细不可闻的回应早已被簌簌落叶声湮没。
　　却见那不堪羞赧的少年人别过头去，一截白皙的脖颈裸露在月光下，泛起丝丝绯红。
　　段琦觉得，她大抵是错估了邵家军总帅的男儿气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