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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客栈(下) ...

  •   仍在光线昏沉的房中。一场乱梦,贯穿前世今生二十几年岁月,几乎让他不知身在何处、今夕何夕。

      昨日种种昨日死。永安的谢重珩与千年后的谢七俱随烟散,甚至谢这个姓氏都已经与他无关。如今他只是按照谢煜安排的身份,作为“平民宋时安”而存在。

      阴风鬼气阵阵挤入门窗和墙壁的裂缝,呜咽如鬼哭,吹得昏惨惨的烛火挣扎不止。谢重珩面无表情,心里本能地生出点野兽般的警惕。

      以他的谨慎和修为,又身在这样处处危机的地方,本不该就这么睡过去了,更别说竟还不知死活地沉入了重重梦境。

      是环境作怪,还是心里压抑的担忧太过深沉,还是——他在动手脚?

      想起下午所见之人,谢重珩疑虑更深。心知此处诡异,他从手环中摸出一粒提神的丹药吃了,蘸着凉水在桌上勾画,梳理日后的行动路线。

      往生域,一个于凡人而言极其可怕、几乎有进无出,却所知甚少的特殊时空,连贪婪到号称“浪客所至,掘地三尺”的尾鬼人都不敢涉足的极苦极恶之境。

      谢煜曾叫他不可去。千年后的族人们不惜献祭阖族血肉魂魄,也是为了最终逃离。但它却是谢七的来处。大昭所在的整个龙渊时空,只怕都无人比他更了解。

      如今,它更承载着他所有期盼:在那个不属于人间、却完全脱离王朝掌控的绝境、鬼域,杀出一片绝对属于自己的地盘,为整个家族寻一条退路,一个生存的希望。

      这是个前无古人、胆大到近乎异想天开的计划,却也是谢重珩唯一的选择。

      此处无从判断时间流逝,好在再无异常。他仍是心神不宁,那不祥的诡梦更是仿佛冥冥中在预示什么。见明光透入天色已亮,他提上碎空刀出了客栈,大步朝往生域入口而去。

      原以为这种诡谲阴森的地方该是渺无人烟,但出乎意料,没行出多远就开始有了人家。更离奇的是,前方竟房舍俨然,人头攒动,像是繁华集市。

      谢重珩本能地觉出不对,霍然停步——南疆境最深处的人,装束怎会跟永安别无二致?

      随即,周围的山林草木次第淡化、消退,仿佛被另一处城池取代般,迅速显出了与方才截然不同的面目。

      他竟已置身于永安城的菜市坊。

      两条大街相交的宽阔路口搭了个高台。青天耀日下,台上炎火烈烈燃烧,火中竖着一根已经烧得通红的铜柱,几乎将附近的空气都炙烤到扭曲变形。

      四下人群拥挤而喧嚣,个个兴奋无比,喊着“今日处死逆贼,有好戏看喽”,潮水般争抢着想挤到前面,占个好位置,看个清楚。

      谢重珩仿佛也被裹挟在人群中,又仿佛只是飘在空中的一缕意念、一个鬼魂,目睹着眼前的一切。即使从未亲历过这段过往,他也知道,这就是千年后他在族谱中看到的谢煜的结局。

      炮烙而亡——他的亲侄子率部血战以命换命,两个月前刚刚斩杀尾鬼主帅,逼得敌人败退求和。

      本该是热到流汗不止的境地,谢重珩却只觉像是初来这个时空,隆冬时节骤然跳进冰湖中,全身冰冷,连血液呼吸都瞬间被冻结。

      唯有人影幢幢,喜笑颜开兴奋无比,似乎前头有人一斗一斗地抛撒金粒子般,推搡着自他身边蜂拥而过。

      所谓天下黎民,不过愚夫愚妇,只求苟安一隅,哪管洪水滔天、真相黑白。二十多年后,永安城中的百姓亦会抻长脖颈,争相围观谢氏最后一任掌执被酷刑虐杀,并为之欢呼雀跃。

      他们并不关心谢氏刚下战场就被打入天狱,是否含冤负屈,也不记得曾几何时,是谁家儿郎血洒星峡海,阻敌于东境外,更忘了以万年计的历史上,多少谢氏子弟以白骨为支柱才垒起岸上长城,护住半壁江山不受海外的铁蹄践踏,护住这方城墙内嚼舌根的太平。

      高门俊杰成了茶肆话本里的乱臣贼子,当年象征谢氏军的恶狰啸月家徽旌旗,如今已是看客脚下的泥泞碎布。他们拍手称快,以为嗑瓜子啜小酒时的谈资,仿佛剐的不是英雄血肉,是祸国殃民的奸佞巨恶。

      “来了来了……这可是场独一无二的稀罕戏……能亲眼看着世家之首的掌执怎么死,这辈子都值喽……”

      万千人嘈杂而兴奋的背景下,那道身影是谢重珩视野中唯一所见。

      他修为被废,手脚尽折,原本坚毅威肃的双眼成了黑洞,神色半是疯癫半是绝望。铁链洞穿他的四肢和肩胛,浑身皆是酷刑留下的累累伤痕。

      谢重珩知道那是他伯父。然而这副模样跟他记忆中有天壤之别,让他几乎不敢将之与谢氏掌执联系在一起。

      他毫无尊严匍匐在尘埃中,竟连挣扎起身都不能。铁链当啷声中,昭明帝的心腹硬生生拽着他,拖破麻袋般将他拖上高台,沿路拖出一条血肉破碎的痕迹。

      但谢重珩分明记得,武定君早年以武扬名,曾单枪匹马七次杀穿尾鬼军阵,阵斩其大将,在谢氏军中隐隐有小战神之名。

      他短暂呆滞着,握刀的手筋骨暴突,眼中已浸漫了血色。

      族人们的遭遇谢七虽刻骨铭心,却彷如从史册中读来,被强加在神识里,终归隔着一层无形的结界。此刻亲眼目睹谢煜被酷刑虐杀,他才真正切身感受到家族覆灭、亲人惨死的悲恸和愤恨。

      而这些曾舍生忘死护卫疆域的武将及亲眷们惨死之前,在天狱中遭受过什么样非人的折磨和凌|辱,谢重珩至今不敢稍稍去想象哪怕一点。

      刽子手们将破败的囚徒悬空吊起,让观刑的百姓都能更好地欣赏。仿佛很快又仿佛很慢地,他被推向刑具,终于紧贴通红的柱体。

      白烟刹那呲呲腾出,模糊了看客的视线。数枚长钉一根根透体而入,将他牢牢钉在铜柱上,让他不得即刻就死,而是活着感受炮烙之痛,却又绝对再无生路。

      惨号声声,冲击着谢重珩的耳膜。焦糊血腥之味四下弥漫,撕扯着血脉相连的筋骨。

      谢七前世未及弱冠而死,孤苦一生。天地间都仿佛只剩下他自己,守在无尽山巅数着光影走过五千余个轮回,无有任何人关心、在意过他分毫,于感情上就尤为卑微、贪恋。

      武定君府的亲人虽都是窃据而来,却在短短四年中给了他真正的父母兄长的温情。若非身负重任,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留在永安。

      方才的梦里,至亲尊长尚且鲜活得彷如就在身边。然而仅只片刻,却以这样惨无人道的方式死在眼前。天下没有多少人能受得了这种冲击。

      “逆贼伏诛喽!”人群中瞬间爆发出一阵响彻天地的欢呼声,与曾经领兵血战尾鬼护卫大昭的铁血将军濒死的惨号混杂在一起,于人间喧腾出一场地狱狂欢的盛会。

      炮烙之刑,于现世中是残暴无道的昏君专用。千年后的往生域中,却不过是谢氏族人的日常之一。

      火红铜柱上、熊熊烈焰中,不知什么时候堆满了与谢七流淌着同样血脉的罪臣之后,他的叔伯姑侄兄弟姐妹。谢煜的身影与他们混在一起,空洞的眼眶瞪着他,死不瞑目。

      那一瞬间,他分不清胸腔里刀锋戳刺般的痛,究竟是来自原身血缘亲情的本能,还是魂魄骤然失去仅剩的温情的绝望与悲怒。

      那一瞬间,他忘了今夕何夕身处何地,忘了这只是个幻境,甚至忘了很可能有旁人或鬼物躲在暗处,等他露出破绽之时一击封喉。

      “你们都去死!”谢重珩当即嘶吼着,几乎是下意识地聚起全部修为。

      见惯了各种血腥虐杀的谢七从来不是什么慈悲为怀之人。雪亮的刀锋被灵力催出一道巨型虚影,划破烈阳下的天幕,猛地向人群高台斩落。

      重生九年,身魂融合得极尽完美,连目光敏锐洞察人心如谢煜都被瞒过。甚至他偶尔都怀疑不是魂魄占据了原身,而是原身多出了一段千年后的记忆。

      但在家与国的问题上,谢七跟谢重珩始终都是割裂的。

      从前每每想到,所有残余族人以永绝轮回为代价,换来逆天改命的唯一机会,魂魄被迫接受了这个责任,未来将不得不舍弃脚下的疆域、身后的百姓,保全自己一家一姓,躯壳的潜意识里总会生出难以言说的负罪感和抗拒之心。

      然而此刻,这些情绪简直是荒诞至极,是自作多情,是世间最可笑的笑话。

      威疆敌德曰武,平定祸乱曰武。安民大虑曰定,克绥邦国曰定。谢氏被抄家灭族、族人受尽酷刑而亡、谢煜被钉死在炮烙上这一刻,整个大昭王朝何曾有人想起,“武定君”的荣耀并非凭空得来,而是漫长岁月中,以无数谢氏子弟的尸骨垒成,以血肉浇铸维护?

      直到临别前,谢煜还在告诫他,国重于家,勿忘根本。但他们为之妻离子散、为之以命相拼、为之抛头颅洒热血的国不仅抛弃了他们,甚至在他们背后狠狠捅了一刀。

      这样的王朝,有哪点值当他去维护?

      这样的黎庶,哪里值当谢重珩的父母抛下襁褓中的他去为之牺牲!哪里值当他和族人去为之慷慨赴死!哪里值当他将之放在天平上衡量轻重!

      如今他代替原身活着,岂能重蹈覆辙!将来的灵尘之战,哪怕眼看着尾鬼浪客的木屐踏平大昭,他也绝不参与!

      千年后的魂魄深藏的不甘和恨意,终于突破千年前的躯壳自幼所受的大义教诲,彻底爆发。

      碎空刀暴烈连斩之下,高台、看客、青天白日、炮烙烈焰倏然动荡破碎,尽皆在扭曲的光影中化为缕缕薄烟。

      诡异的割裂感中,谢重珩双目赤红,手提长刀,剧烈喘息着,悲恸和绝望浸透骨髓。

      一方面,明知方才所见无非幻象。另一方面,他却至为清楚,这一幕很可能在将来的某一日成为现实,而他无力回天。

      这也是此前那场不祥诡梦的缘由。

      似乎从虚空中再次传来“笃笃”两声,谢重珩眼瞳中血色未褪,神识却终于恢复清明。但见鬼气流转,当下所处,竟仍是客栈里他自己的房间中,连此前打碎的粗陶茶碗碎片都宛然在地。

      可他明明记得他已行出数里,一时分不清究竟何为虚,何为实。

      以前谢重珩只知往生域里面堪称幽冥鬼域,却是第一次领教,原来连入口处都如此邪门,竟能勾出心里最深处的恐惧和执念。

      前有反常的沉睡,后有幻境。若还没想明白自己已遭了暗算,他谢七这两辈子连躯壳带魂魄,拢共四十几年都算白活了。

      他身份特殊,又是欺君离开永安,绝不可被任何人察觉问题,谢氏嫡系的家传独门功法更是不可显露分毫。如今所用,是谢煜留在手环中的一套秘籍。

      不知这是哪个有心人怀疑他的身份而为,要逼他慌乱之下露出破绽,借以对付谢氏,还是单纯因阴风鬼气而形成。

      “笃笃”之声又起,居然果真有人在敲门。谢重珩沉着脸,英俊面容上,一双浸血的杏眼尽显凛然杀意,横眉凌厉看过去。

      门缝里大喇喇伸进一块铁片,那枚本就摇摇欲坠如老头残牙的门拴咔哒掉了。

      “兄台,还活着吗?”大约是久不见回应,门外的人一边拖着嗓音懒洋洋地像是自言自语,一边竟轻车熟路地溜门撬锁,坦然排闼而入,随意得像是回了自己家。

      也许是察觉到活人的气息,那人眼中划过一抹亮光,在昏沉的房间中尤为明显。

      然而同时,一道更亮的刀光已当头向他斩下。

      这一下本是虚招,旨在试探、制住擅入者。不想刀锋斩落的刹那,那人脚下微错,一把纤劲腰身仿若无骨般往后一折,险险避过,素衣白衫、皓雪长发翻飞似狂风中舒卷的浮云。

      来者不似善茬,谢重珩便不能轻纵对方了。

      他年少时就修为非凡,只是“傻”后耽于病痛。五年的灵药调养刻苦修习,他已大致恢复到正常水平。碎空刀又属雁翎刀一类的近战利器,刀身略有弧度,窄锋薄刃,刀尖狭长上挑,锐利无比,以速度和灵巧取胜。

      人刀俱佳,对手极难全身而退。

      连绵如雨的刀光下,那人瘦削的身形飘摇浮沉,柔韧如柳枝,轻快似鬼魅。细腰款摆间,竟每每擦着密集而致命的刀风堪堪躲开,连并不适合近身搏斗的宽袍大袖都未损伤分毫。

      谢重珩心里微沉,疑云大起。

      南疆境是六族之一的巫氏的地盘。同为六族中唯二的纯血凡人,巫氏精擅各种诡异的符咒蛊毒,却处处被谢氏压着,两家素来不太对付。前世谢氏灭族的直接原因,甚至都是因巫氏出面参奏谋逆。

      这人是什么来历?跟巫氏有没有关系?意欲何为?

      短暂的几招没能试探出对方修为深浅,谢重珩正待撤回刀势全力一击,忽听那人又柔又懒地唤了声:“宋时安。”

      他下意识地一怔,刹那反应过来。就这么电光石火的一分神,碎空刀便收不回来了。

      方才随着闪避动作猎猎飘摇的素白袍袖一时驯顺,尽皆收起了张扬肆意之态,只余一点细碎波动,春风拂过水面带起的涟漪般。

      背景却是房间破败昏暗,光影交错明灭不定,似重叠着万千扭曲而无形的鬼魅,正不怀好意地游荡在周围,森森露着坚锐的爪牙,伺机咬断人的喉管,挖出人的心脏。

      那人高瘦的身体就施施然站在对面,极是懒散随意的模样。他两根细长手指轻飘飘捏着刀,锋刃划破了指尖,鲜血淅淅沥沥顺着白玉般的指掌滴落,他却恍如不觉。

      对方似乎并未怎么使力,刀身却彷如嵌入了岩石中,难以撼动分毫。谢重珩挣了挣便暂且放弃了,眼神从刀锋移上去,冷冷道:“你怎么知道……”

      话音仿佛被一刀斩断,“我的名字”四个字生生断在了喉咙里。

      他没注意到那人彷如山间万年冻雪的长发,没注意到那张三分像人、七分倒像妖孽的魅惑容颜,只看见了积霜凝雪一般的眉睫下,那双仿似烙刻在神识里的狐狸似的眼睛,和翠碧如崖下春水的瞳仁。

      像是千年后的往生域中,散漫卧在无尽山巅浓雾中的神明。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客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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