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客栈(上) ...

  •   声嗓轻缓低沉,并不严厉,听在谢重珩耳中,却不啻惊雷炸落。

      傻笑冻结在面上,他整个人都仿佛凝固了,耳边一时只剩下擂响的战鼓般急促而剧烈的心跳声:伯父果然知道了,他什么时候知道的?又为什么从不问我、不揭穿我,还暗中相助?

      武定君掌权已久,深沉稳重,若无十足把握,绝不会这样试探他。

      谢重珩头脑都有些发懵,但那些事他不能告诉任何人,哪怕是谢煜。毕竟时光回溯、重生、往生域这些对于凡人而言,都太过玄幻。

      更何况,他贪恋亲人和感情的温度,惧怕再遭厌憎,即使那些原本不属于他。

      死寂般的沉默中,谢重珩蓦地跪下,伏地一拜,声嗓已略有嘶哑:“对不起,伯父,我,我必须离开……”

      将他最细微的表情都尽收眼底,谢煜徐徐踱过去扶起他,终于还是决定瞒下那些事。

      他俯在侄子耳边,声嗓压得只他们两人能听见:“出去走走也好。你父母英年殉国,只留你这么一个孩子。从前我对你确然太过严苛了,也许你并不想要那些虚名和地位。”

      “我给你三十年,但这期间,你同谢氏再无任何关联。恩诏已经赐下,新的身份也早已替你备好,明日你就随奔丧的飞船离开。”

      “此后天下之大,除了往生域和尾鬼国,随处都可去得。但无论何时何地,你都不能忘了,谢氏祖训,国重于家,你是谢氏子弟,更是大昭之人。”

      他说着,亲手将那枚乌金手环套在少年腕上。那是个极其珍稀的大型储物空间,内中琳琅满目,都是外出闯荡可能用上的物品。

      早已。谢重珩眼眶酸涩发热,说不出话来。

      即使以谢煜一人之下的权势,要避开昭明帝无处不在的耳目,凭空捏造出一个绝不让任何人怀疑的“真实”身份,也绝非易事。

      “三十年后你若还想回来,再来永安寻我。若是不愿,”略略一顿,谢煜和缓道,“也随你。但你我叔侄,今生也就缘尽了。”

      谢重珩心中锐痛,终于流下眼泪。

      伯父不仅暗中助他,甚至内疚地认为他想要离开是因自己严厉之故,不惜冒了欺君的风险,替他做好了万全的准备,许给他三十年乃至往后余生的自由。

      大昭人的生命以二三百年计。谢煜如今不足百岁,正春秋鼎盛。然而说着“三十年后”的人却不知,他在前世已经活不到那一天。此时尚且位列世家之首的整个谢氏上万子弟,有一多半都活不到那一天。

      张了张口,谢重珩忽然就很想将埋藏许久的秘密说出来。

      但没等他出声,武定君一指点在他唇上,意味深长地看向他,眼底是他现在还不明白的沉重。

      那时谢重珩并没有想过,谢煜洞察人心,既然问了,又为什么不让他回答?也没有想过,一个从未言明,一个却安排周密,是连诡异都不足以形容的默契。

      更没有想过,一旦被昭明帝抓住把柄,至少会牵连整个谢氏府近千子弟。谢煜身为一族掌执,见惯了身不由己、牺牲献祭,又岂会单单为了侄子一人的悲喜,就置阖族于不顾?

      武定君抱了抱他久病瘦弱的肩背,一贯端肃坚毅的硬汉终于生出点柔软的感触,含着些内敛的怜悯:“时间过得太快,转眼就跟伯父差不多高了。”

      谢重珩无声地流泪不止,两世以来第一次清醒着纵情宣泄。毕竟重生前他也只活了十几年,这具身体也只是个不及弱冠的少年。

      躯壳和魂魄都是孤儿,没见过父母,谢七更从未得到过任何感情。可四年间,谢煜一家对他是真正上心,是他前世短暂生命中不可想象的温情和暖意。

      但他们却不知,这根本不是他们真正的至亲,而是个无耻的窃据者,更不知他一心要逃离的缘由。

      悲痛难抑之下,谢重珩终于一把抱着谢煜,哽咽着唤了声“伯父”。他想说点什么,却喉咙阻塞,再也发不出声音。

      手臂圈住的是活生生的人,而非族谱中枯燥数语就写尽一生的冰冷文字。

      武定君府一家三口,他伯母是顾氏嫡系贵女,按规制不受夫家牵连。他兄长,谢氏双璧的另一人“卒于宫中”,也许是与昭明帝力争被杀。唯有他伯父,死得惨烈。

      无论前路怎样坎坷,纵然倾尽一切不惜代价,谢重珩也要重返永安,救下谢煜一家。即使这对凡人而言,难如登天。

      今夜一别,很可能就是永诀。此一去,归期不论,生死难定。

      光阴随着世人逐渐褪色的记忆匆匆而过。嘉平六十五年,谢重珩孤身来到边界六境的南疆境最深处,投宿于荒野中唯一的客栈。

      此处阴风鬼气积聚,光线暗沉,盖因附近就是大昭与往生域相通的四个入口之一。

      方至客栈门口,一道皓发如雪、瘦韧如柳的背影惊鸿一瞥,隐现一身利落优美的线条,流风回雪般穿过大堂里灰蒙蒙的阴风鬼气,往深处行去。宽大的素白衣袍翩翩飘荡,带得人神魂都仿佛跟着摇曳起伏,魅骨天成,勾人心弦。

      那背影是前世刻在谢重珩神识中的,化成灰都认得。他并未瞧见那人的面容,心脏却本能地骤然剧痛,僵立当场,连呼吸都一时凝滞。

      难道是凤曦?

      神识中不受控制地闪出这个荒谬的念头,又瞬间被谢重珩决然否定。师尊厌他之极,当初以那般决绝的方式跟他了断,他到底还在期待什么?

      跳湖后高热之际,他倒是错觉听见了凤曦那把特有的漫不经心的腔调:“不过是记着为师杀了你一次而已,也值当伤心成这样,可怎么得了。病得这么重,别现在就死了。否则这赌|局还怎么继续?”

      可那也不过是他濒死混沌中的妄念。他还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

      如此人物出现在这间像是废弃了至少二十年的破败客栈,实在有些诡异。定定神,谢重珩若无其事地踏进门。

      大堂里唯剩几张歪倒残破的桌椅,那人早已不知去向,恍惚只是受阴风鬼气影响生出的错觉。

      按规制,每个入口处都有镇守本境的世家看守,所有进入往生域的人都需登记在册。这个客栈便是南疆境的据点。掌柜验罢身份文牒,推过一本簿册。

      名姓:宋时安。年龄:二十四。身份:平民。去向:往生域。因由:为兄寻药。

      除了去向,没一句真话。面不改色地填完,谢重珩自行拿了房牌去寻房间。

      他没发现转身不久,簿册上逸出气机,融入阴鬼之气。周围的空间以凡人察觉不到的幅度微微扭曲起来,像是饿死鬼嗅到了祭品的味道,几欲蜂拥而上,撕碎嚼食。

      只谢重珩身边毫无异常。从腕上那枚乌金手环中化出碎空刀,他一边警惕留意,一边收拢心绪。

      四下阴风呼号鬼气森然,不知潜藏着什么要命的威胁。运气不好还会碰上幻境,一不小心就会迷失其中惑乱而死,成为鬼域的一部分。

      还有那个人。

      若真是凤曦,知道他尚存一线幻想,只怕要再次清理门户,谢重珩根本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只是,莫说那只是一个亦真亦幻的背影,实则就算凤曦本尊在此,他也认不出。

      不管那人是谁,他只希望今夜无事,天明之后,各走各路。

      鬼气流转游荡,带来些眩晕感,让神识渐陷昏沉。

      不知是不是即将重返往生域,千思万绪纷扰如麻,谢重珩原以为自己会纠结于可能与凤曦的重逢,不想却飘回了前世的死别。

      许是因无尽山终年云遮雾罩,纵然面对面也只闻其声,不见其形,又许是因时空颠倒岁月逆转,连躯壳和魂魄都错乱了,其实那些年的一切都模糊得像一场梦。

      唯独身死的那一小会清晰、深刻,历轮回而不灭。

      那天跟谢七度过的五千多个日夜并无区别。罪臣谢氏后裔们依然在山下,像牲|畜般被终身圈养着,衣不蔽体饱受酷刑,割肉放血供鬼物们吃喝,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谢七独自待在山巅,默默听着雾中回荡的凄厉的哀嚎,耳畔破天荒凑过来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你想救他们。”

      不是疑问,而是笃定。十几年来,这是师尊第一次注意到他,他简直受宠若惊。但他拿不准这话什么意思,迟疑着不敢立刻回答。

      作为往生域的绝对主宰,凤曦强大冷血,喜怒莫测。他放任脚下的血腥杀戮已不知多少万年,从来连眼风都懒得施舍一缕,却独独将谢七从万鬼分食的境地救出。

      他带他去到从未有旁人踏足的神明之地无尽山巅,庇护他顺利活到十七八岁,偏重得独一无二,且昭彰堂皇。

      谢七短暂的生命里唯此一人,怎能不心生敬慕、依恋?然而凤曦对他已不是冷淡可以形容,而是一贯当他不存在,任他自生自灭。

      即使这样,他也总忍不住痴心妄想,也许终有一刻,神明会分给他一缕关注,将他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夙愿得偿来得猝不及防。纵然不知凤曦为何态度忽然如此反常,又为什么突兀地提到此事,谢七也忍不住心生悸动和喜悦。

      他竭力低着头,遮掩压不下的嘴角、眼中的渴望:“弟子……”

      凤曦似乎起了点兴味,打断了他:“今日是个好机会。”

      云雾随他的心念翻覆倏忽退去,显出了山下的场景。

      围绕整个无尽山脚的巨型猩红法阵中,残余的谢氏族人尽皆跪伏在地,悲声念诵传承自洪荒的古老咒语,愿以阖族身魂血祭往生域神明,祈求让谢重珩带着记忆再活一世。

      “凡人总以为若能重新开始,必然会有不一样的选择和结局。”凤曦漫不经心,半真半假地抱怨,“殊不知逆天改命,逆的不是天,而是本性本心。自身都舍不得背弃,谈何改命?”

      “谢重珩太过信奉所谓家国大义,才会招致灭族之祸,再活多少次也一样无药可救。”

      不知为什么,他似乎对另一个时空的凡人格外了解,也格外有兴致。神明的心思从来没有任何人能揣测。

      谢七心跳如擂鼓,却一咬牙,决然回道:“血祭已成,完成献祭者所求之前,对师尊必有反噬。弟子愚钝,想求师尊恩准,既能化解反噬,也能救下弟子的亲族。”

      血脉亲情的天性,骨子里独属于武将的铁血传承,忠烈死战护国却反遭背叛的致命一刀,不免让他物伤其类,恨怒滔天。

      这么多年,他竟好像从来没有为族人们想过办法求过情。这是让他们脱离苦海的唯一、绝佳机会,怎能错过?

      “是么?”凤曦声嗓含笑,似乎兴致愈浓,像是突然发现这凡人徒弟虽如蝼蚁,却原来是个有意思的玩|物。

      他赞赏般将人揽在怀里,低头在他耳畔柔声私语:“小七不妨跟为师打个赌,如果换一个魂魄代替他,结局又会怎样?”

      如此密切的距离,如此亲昵的怀抱……

      谢七脑子里轰然一声骤降暴雪,神识一片空白的混沌,整个僵住了。他十几年的记忆——不,就连想象中,都从不敢生出丝毫触碰神明的念头,而况神明主动靠近他。

      可这个问题,他到死都没来得及回答。话未落,刀已出。

      那把笑吟吟的散漫声音响在耳畔,身上仿佛还残留着那一瞬的温暖,锐利的锋刃刺进心脏的冰凉感觉却无比清晰,紧接着是一阵贯穿的剧痛,死亡的窒息和生命飞速流逝的昏沉也越来越重。

      一切都跟从前别无二致。

      唯一不同的是,这次谢重珩终于有机会补上当年未及生出的悲伤,祭奠无辜早殁的谢七。

      纵然他千错万错,不该生出半点奢望冒犯神明,为什么凤曦亲手杀了他犹嫌不够,连他的魂魄都不肯容留在同一个时空?原来他厌憎他至此,当初为什么又要救他?

      压抑九年的伤恸堆聚到此时爆开,几乎将谢重珩淹没。但不过片刻,他就直觉有异。

      他感情丰沛,却似乎极其习惯于隐忍,轻易不受情绪摆布。否则当年也不会年纪轻轻初遭剧变,即刻就能冷静思索对策。

      谢重珩正待挣扎,不想蓦然晕眩得神识空白。再度恢复点意识,却听见谢煜沉稳安抚的声音:“怎么了阿珩?这么难过?”

      依稀是五年前的永安,叔侄相拥话别时。

      来人一如记忆中端肃英俊,胸膛宽健可靠,手臂精实有力,哪怕天塌下来也能替他撑起一方天地。谢重珩浑浑噩噩不知时日,又近似真实发生过的场景,也就没发现哪里不对。

      只有族谱那段记载突兀地慢慢浮现在脑海中:

      “谢煜,字雁回,谢氏末任掌执、武定君……嘉平八十七年八月中,以谋逆下狱,月末,于菜市坊炮烙而亡,年一百二十五岁。”

      这个结局是刻在记忆中的诅咒,方才未及宣泄的情绪延续叠加,谢重珩悲恸难抑。他又流下泪来,却说不出话,紧紧抱着谢煜不肯松开,潜意识里觉得只要一放手,今生就是碧落黄泉。

      虚妄的梦境中,刻意逃避多年的真相亮出了致命的獠牙。

      灵尘境的旁系也许尚有一线生机,但昭明帝掌控下的永安森严如囚牢。遥远的撤离路线,听命于他的诸多暗卫密探,永安北三营南七营的百万军|队……

      还有他手中随时可以开启的六条天绝道。

      若非上天赐下神迹,谢重珩根本没有办法突破重重防线。无论他愿意付出什么样的代价,谢煜一家乃至永安谢氏嫡系的所有人,都几乎没有改变结局的机会。

      这是沉积在他内心最深处的恐惧。

      几年来,谢重珩一直将这种恐惧自欺欺人地死死压制着,不敢去触碰,更不敢去承认他的无能为力。仿佛只要他不去想,只要他竭尽所有,就一定可以将他们活着带离永安。

      心念至此,手上蓦地一空。

      谢重珩霍然抬眼,却见谢煜已经拉开房门离他而去。借着房间里透出的微光,门外席卷而至的风雪中,隐约可见整个天地间都被一张乌沉沉的巨大覆面所占据。

      象征大昭帝王无上权力的金丝沉玉木覆面,却是阖棺落葬时所用。

      它眼睛空洞如骷髅,漆黑夜色中,透着坟墓似的不祥气息,俯瞰天下蝼蚁。紧闭成一条线的僵硬嘴唇勾出一抹诡异的笑,徐徐张开了几乎要吞噬一切的血盆大口。

      来不及出声阻止,谢重珩眼睁睁看着谢煜全身鲜血骤然如瀑布般倾泻而下,却毫无所觉,一步踏入口中。

      “伯父!”他蓦地翻身跃起,粗陶茶碗落地的碎裂声格外尖锐刺耳,唤回了他的神智。

      那一瞬间,隐隐从什么地方传来两声轻微的“笃笃”声,似乎有谁在附近敲门。但被剧烈的喘息掩盖,谢重珩没听见。

      他提着刀仓皇四顾,冷汗顺着面颊脖颈涔涔而下。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客栈(上)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