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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重生 ...

  •   昭明帝嘉平八十五年,尾鬼发动大昭立国以来规模最大的一次入侵。谢重珩临危挂帅,率亲族将士誓死拒敌。

      鏖战两年,死伤过半,整个东部疆域面临沦陷。帝王下旨“撤军回防王都,清剿流民乱匪”。

      谢重珩悍然抗命,亲斩帝王特使,开启护境结界,自断退路,终与尾鬼主帅同归于尽。尾鬼败退求和,但要诛杀谢氏。

      谢氏阖族被判谋逆重罪,方下战场又进天狱。上万族人尽遭酷刑虐杀,仅剩一群不及半人高的稚童,流放隔壁时空往生域,永不得赦免。

      ————————

      大昭王朝,嘉平五十六年,严冬,王都永安,谢氏府。

      这是仅次于帝室宗亲的六大世家的谢氏嫡系所在地。府中最大的湖冬日里水雾袅袅,观之有如仙境,中间结着厚实的冰壳。谢氏子弟有时兴起,便掠至冰上赏玩。

      清晨冷意更甚,四下无人,谢重珩站在湖边,接连打了几个寒颤。

      他刚从演武场过来,汗湿的单薄劲装勾勒出十三、四岁少年特有的清俊身形。沉沉望了一眼冒着刺骨寒气的湖水,他终究还是皱起了眉头。

      这冒险一跳,稍有差池,轻则终身缠绵病榻甚至痴傻,重则一命呜呼。且他的计划从制定到行动都堪称仓促,漏洞必然不少,未必能瞒过几时。

      但他有得选吗?

      没有。

      只犹豫了刹那,谢重珩就决然纵身一掠,“恰好不慎”顺着冰壳外缘滑入了湖水中。受水雾所阻,他若不出声,很难被发现。

      这罪遭得……冤,也不冤。他冻得牙关打颤,全身冰痛如无数刀子来回划割,呼吸都像是要凝固,却冷静得没什么情绪地想:逆天改命果然代价巨大,何况是改阖族的命。

      凌晨惊醒,他才发现自己刚死就重生了,以谢重珩的身份。

      这副躯壳来头赫赫:世家之首的谢氏嫡系核心一脉仅有的两位公子之一,英|烈夫妇唯一的遗孤,现任掌执、武定君谢煜唯一的亲侄,更是他亲自选定的继任者。

      堪称帝室之下第一公子,贵不可言。

      这泼天的富贵终于是轮到了他。谢重珩面无表情地躺在黑暗中,一切都很好,只除了一点:他不是真正的本尊,睁眼之前,他还是千年后往生域的罪臣后裔之一,谢七。

      简单点说,他该给这具躯壳上柱香磕一个,喊一声“先祖”。

      世家连粗使杂役都有八百个心眼子,遑论那些人精似的贴身侍者和其余族人,更遑论朝夕相处的谢煜一家。起床不用一个时辰,自己孤魂野鬼借尸还阳的事就得露馅,享年半日而卒。

      飞速厘清了来龙去脉和所有记忆,急迫之下,谢重珩决定先重病装傻。

      这样既能完美掩饰他并非原主,又能争取时间完善后续对策,竭力改写前世族谱记载的谢氏结局。最不济,他也要逃过日后入朝为将的命运。

      重生到现在,谢重珩一直有条不紊地分析着一切,冷静、隐忍,半点没为自己前世新鲜热乎的横死而悲伤,无端显出几分残酷。他竟也丝毫不觉违和。

      岸上传来闲聊声,是被支开的贴身侍者过来寻他。

      “珩公子命真好啊!文武兼备,资质非凡,虽自幼没了父母,可大人对公子比对亲生儿子都看重,倾家族之力栽培。咱武定君府只两位公子,却并称‘谢氏双璧’呢。”

      “可不么?公子从小就名扬永安权贵圈,力压六族同龄子弟,将来接手掌执之位,承袭大人的封爵,必是朝堂风云人物,要做出一番功业的,前途不可限量。”

      “命好”的谢·重珩·七正浸在冰水里,昏沉不清思绪麻木,神识都仿佛冻结了,缓缓翻了个白眼。

      这等好命给你,要不要啊?原身和芯子任挑任选。

      前世族谱记载的谢氏结局可谓惨烈,但未曾被书写的人,更惨烈百倍。往生域是传说中的幽冥鬼域,鬼邪充斥之地。那群被流放的稚童连同所有后裔都沦落鬼物之手,横遭凌虐,生不如死。

      他本该也是其中一员,只是他比所有人都幸运,一开始就遇见了神明凤曦。从有记忆时起,他就居于师尊庇护下。

      可师徒十几年,也是凤曦亲手杀了他。一缕孤魂被迫逆转时光回到曾经的永安,穿上他人的皮囊,去救下阖族上万条性命。

      至于原身的魂魄去了哪里,身份如此尊崇的公子又怎会悄无声息地突然死去而无人发现,恐怕只有上天和凤曦才知道。

      又强忍了一阵,错觉自己已成冰雕时,谢重珩终于用尽最后的力气抬手,“哗啦”一声水响。

      撕心裂肺的哭叫霎时惊破清晨的长空:“公子!快来人哪!珩公子落水了!”

      谢氏继任掌执意外坠湖、重病痴傻的消息风一样卷遍了永安权贵圈。流言与阴谋论调满天飞,诸方势力,尤其是昭明帝,各显神通极尽手段,试图暗查真相。

      直到一众岐黄圣手,包括名为奉旨诊治,实则监察的帝王心腹、太医院院首|都断言,“寒邪入骨,伤及神魂,心智返幼,无力回天”,大家终于彻底放弃了在一个傻子身上浪费心思。

      乌飞兔走,流光瞬息。曾经轰动一时的事件淡出众人视线,偶有提及,也无非各怀心思地道一句“世事无常”。

      一晃已是嘉平六十年冬。

      谢重珩脑袋横搁在窗台上,就着这个极其别扭的姿势,盯着飘雪看了足足半个时辰。他面容苍白瘦削,神色呆滞,十足是个病弱傻子。

      侍者们早对他的傻样见怪不怪,自顾低声聊着眼下的大事。

      日前,谢氏家族故地灵尘境来人赴告,旁系老族长仙逝,与前世族谱的记载大差不差。按规制,嫡系需派人奔丧。可这事多少有点曲折。

      大昭最顶尖的六世家谢、宁、宫、白、巫、顾,皆是洪荒传承而来,树大根深,盘枝错节,又称六族。虽与帝王一脉并为七姓,但历史上必要时,王朝废立都由他们联手决定,既有从龙定鼎之功,亦存乾坤易主之患。

      原本六族历来都聚居各自的家族故地,即边界六境,将帝王辖制的中心三境围得密不透风。本朝立国时却不知怎的,竟都就此被一分为二:

      嫡系长居永安,封侯拜相,掌朝堂权柄。家主称掌执,名义上同时控制阖族两部,旁系手握重兵,镇守边境,由族长统领。

      即使相去千万里,六族十二部亦世代同气连枝,门庭煊赫。

      如此鼎盛之势,昭明帝又多疑善忌,一贯对六族严防死守,岂会轻易放嫡系的英才脱离掌控?

      言及此,侍者甲不禁感慨:“公子说得不错,尊荣都是拿自由换的。你看永安的六族子弟,何其矜贵,却一出生就在御案上挂了名号,无诏不得擅离王都。否则轻则被参奏违反规制,重则视为意图勾连各方势力谋逆。”

      只有一族掌执才能奏请恩诏,当然,出了岔子也要连带担责。

      “听说上报的名单都改了三成,大人近日都在忙这事。”新来的侍者乙撇撇嘴,“来回不过月余,还能反了天去?至于如此戒备么?”

      侍者甲跟谢重珩的时间久,知道得多。历代帝王对六族从来都是倚仗与疑虑并存。国祚传至这位昭明帝,对他们的猜忌和控制与日俱增,远超任何一位先帝,几乎达到了巅峰。

      谢氏在灵尘境坐拥五十万私兵,占了边界六境三成、整个王朝近两成兵力,是六族中实力最强者,更是防范的重中之重。

      他没细说,只深沉道:“你不懂。公子说过,秉公而论,不能怪那位时刻提防着总有刁民要害他。换成谁在他的位置,只怕都睡不太安稳。”

      怪异的姿势终于让脖颈僵痛得受不住。谢重珩愈发烦躁,不得不游魂般缓慢直起腰,却解不了他的忧急如焚。

      他傻了,整整四年,他装的。只是两团疑云一直积压在他心头却是真的。

      一是,他那仓促定下的对策竟就这么顺利蒙混过关了?

      若说谢重珩最担心看破他伪装的人,非谢煜莫属。

      世家之首的掌执,朝堂一人之下的重臣,何等的目光敏锐心智非凡,岂是轻易能蒙蔽的。他孤立无援,任何一环出了岔子就是死路一条,武定君面前,他从来谨小慎微,丝毫不敢松懈。

      千余个日夜,痴傻的表象下,种种胆战忧怖如履薄冰,不足为外人道。但他审慎旁观,一切毫无异常。

      二是,如何光明正大地逃出囚笼?

      这是谢重珩计划中至关重要、也最难的一步,四年都毫无进展。

      从前世族谱看,今次是往后二十多年中,他唯一能光明正大离开永安的机会。若是错过,就得眼睁睁看着一切走向前世的结局。

      可他是谢煜亲侄、曾经的谢氏继任掌执,想要出走更加艰巨。何况作为出名的傻子,他不知道该怎么跟伯父提这事。成也由此,败也由此。

      见主子无需服侍,侍者乙双手撑脸:“各大支脉几乎都派了人去,但咱这边就两位,珣公子绝走不了,珩公子又……不知大人怎么定。要是当年没……”

      一个爆栗敲断了他的话。两人心照不宣地沉默一瞬,侍者甲接着先头的话题道:“恩诏已陆续下来了。能出去看看,真好。”

      侍者乙眼睛一亮:“那可未必。景大人的长公子就不肯,天寒地冻还要外出奔波,嫌苦累。听说景大人暴跳如雷,吼着要请开宗祠,废了他的嫡长之位。”

      “他啊……可见投生是极考验水平的。”珠玉在前,侍者甲含蓄地表达了对烂泥扶不上墙的赞赏。

      两人絮絮咬着耳朵,无意中尽戳谢重珩肺管子,听得他几欲吐血。旱的旱死涝的涝死,怎一个愤恨了得!

      从鬼域逃到人间,重来一世殊为不易,无人知晓他有多渴望活得像个正常人,而非终身装傻,蹉跎至死。

      何况帝王与世家是你死我活之势。原身的命运改变与否,毫不影响谢氏注定在对决中落败,重蹈前世覆辙。若想真正救下阖族,必须离开永安,寻一条完全超脱大昭的安全退路,让昭明帝倾其所有也无法赶尽杀绝。

      今晚是最后可以去求谢煜的机会,但谢重珩仍没想出一个充分而不让对方起疑的理由。

      眼看着时间一点点流逝,谢重珩就是再沉稳、再能忍耐也终于快要抓狂。只剩最后一招:坦白。

      谢煜一家对他情深意厚。若露了任何破绽,让他们知道他竟是占尸还魂,感情越浓,越会翻倍化成仇恨。可谢重珩顾不得了。

      快速权衡完利弊,他心一横就准备起身。

      就在此时,一名侍者匆匆自外面回来,压着激动道:“大事啊!我刚刚听说,大人有意送公子回灵尘,寻访民间高人医治。”

      闲聊的两人都惊掉了下颌:“当真?”

      “大人亲口说的,那能有假?这不算秘密,现下府中知道的不少。”那人犹豫道,“只是,不知帝君那里允不允准。”

      他重重一叹:“但求神佛圣祖保佑,这次能治好公子。”

      谢重珩如遭雷击,呼吸都停了一小会。突如其来的惊喜与更为深浓的不安骤然相撞,让他本就烦乱的心绪刹那掀起了惊涛骇浪:伯父这是察觉了什么,还是单纯的巧合?

      过往所有异常瞬间尽数翻涌而上。

      各路人马百般查探,却似乎唯独没怀疑过他。谢重珩一直以为,也许是谁都想不到不足十四岁的少年竟有如此魄力,不惜突然自我损毁,舍弃世家第一公子所拥有的一切,去制定一个胆大包天的计划并付诸行动。

      此时再看,简直是笑话。

      能天衣无缝地收尾,将一切处理得干净无痕的有两人。但凤曦既不在这个时空,更绝不会多事出手帮他。其中关窍已然不言而喻。

      这几年谢氏府遍请名医,却药石罔效,伯母和兄长都已认命,只有谢煜至今不肯放弃,竟都是在为送走他做铺垫。可他从未提过只言片语,伯父怎会猜到他的心思?

      这两日的心绪之跌宕、复杂、焦灼,甚至远超刚刚重生时,逼得谢重珩几欲发疯。然而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继续等。

      等谢煜给他结果:允赐恩诏,或者不允;解他之惑,或者不解。

      这一等就又是一昼夜。天色已晚,依然没有任何消息传来。

      谢煜的奏请定是被驳回了,谢重珩终于不得不死心。奔丧的飞船明日一早就会启程,此事再无任何转圜的余地。

      难道只能坐视家族再次被诛灭、亲人和自己落入炼狱?只能眼睁睁看着伯父落到族谱记载的结局?他绝望、不甘,笼在大袖里的掌心都几乎被掐破,却无可奈何。

      不想夜色深浓时,一个高大男人卷着风雪独自进了他的房间,正是谢煜。

      平心而论,伯父从前待他虽严厉,却比对亲儿子都好。但谢重珩心里有鬼,不敢抬头,只能挂出一副标准的傻笑,盯着对方掌中把玩之物。

      谢煜在上首站定,沉沉看着他。本是英气俊朗的青年,面无表情时,就显出些铁血威肃的意味。一双与他极为相似的杏眼中煞气浓重,凝着两抹刀锋上的寒光。

      武定君曾在灵尘作战十余年,歼敌无数,拼杀出一身功业,是真正视人命如草芥,踏着尸山血海走出来的杀神。回永安后又接任世家之首的掌执,统领上万族人,号令数十万谢氏军,更是积威深重。

      被这样一个人审视着,威势如天,当头压下,极少有人能撑得过几个呼吸。何况谢煜过去对他并非这种莫测的态度。

      谢重珩冷汗湿透重衫,腿脚都有些发软,却只能咬牙硬撑着继续装傻。

      仿佛等待脖颈上的刀锋落下,说不上是极其短暂还是极其漫长。谢煜把玩着一枚乌金色手环,终于慢条斯理地开口:“阿珩,你究竟想做什么?”

      “什么事要你自己扛着,不能同伯父商量?”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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