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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断肠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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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伯看着眼前的少年,竟有点痴了。
眉线如流水浮云,眼帘虽然闭着,但从那流畅的眼线中看得出那眼皮底下的眼珠子会是如何地明眸善睐。皮肤很白,很柔,抱他进来的时候,他觉得这少年的手足都是柔柔软软的,像丝绸一样,相门贵公子特有的文弱。细看之下,脸色隐隐有些发青,除了因为刚才的惊吓外,应是因病所致。一头本来束起的长发已披散下来,垂到腰际,却是黑黝黝地发亮,更显得肌肤分外地透明,一眼看去,俨然像个——
“像个女孩儿~~~”项伯低叹,不由得把盖在他身上的被子往上拉了拉。
这时,少年却醒来了,他呆呆地看着眼前人,黑白分明的瞳孔中还透着惊惶,显然还没从刚才的梦魇中抽身而出。这时,侍从佑新端着一盘水从屋外进来,见主子醒了,赶忙上前搀扶。坐直了身子好一会儿,少年总算是定过神来了,淡淡地朝项伯笑。
“恩公~~~~”
项伯算是闯了个满大不小的祸。虽然他也痛恨秦兵,但是身处战乱的异国,实在是不想妄生事端,于是处处收敛,遇到查问也是好生应付,尽量不和秦兵过不去。毕竟人离乡贱,自己又是孤身一人,有些个不是,搞不好也就客死异乡了。但昨晚,他却像着了魔了一样,一连击杀了十几个秦兵,那飞溅的血滴还沾在他的眼中,就为了这素未谋面的少年。也许是因为自己出身将门,实在看不惯这样的飞扬跋扈;也许是因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正直性格使然;也许只是一时的冲动;也许……无论怎样,这个少年散发着一种奇异的魅力,让他想救他,于是他救了他。
项伯是大将之后,从小苦练武术,那区区几个秦卒,他手上剑光一闪,几下便已身首异处。血污溅到少年脸上,他便作势欲吐,刚被侍从搀扶起来,却是头一低就倒下了。项伯只得好人做到底,抱着他跟着他的侍从——那自称佑新的少年来到这间山间小屋,先安置了他再说。
这时,少年又和佑新一起朝项伯跪拜。
“韩国之民姬真谢恩公救命之恩。若不是恩公相救,我等恐怕已惨死于秦贼之手了。”
“不敢不敢,此乃举手之劳,小公子快快请起。我只是回楚途中幸而拉了小公子一把而已,不敢受此大礼,我项伯受不起啊~~~”项伯连连搀扶。
少年听了,马上抬头看他,脸上露出惊喜的表情。
“项伯?恩公你姓项?又来自楚国……斗胆问一句,恩公和楚国大将项燕可有关系?”
没想到这小公子年纪轻轻见识却不少,知道楚国名将项燕的威名,项伯便坦言道:
“实不相瞒,项燕正是家父。”
少年听罢,越加惊喜,又再拜。
“久仰大名了!久仰大名了!”
之后,他们一直谈到夜深。项伯也知道了这少年的身世,他叫姬真,是韩国原相国姬平的长子,他的爷爷姬开地也曾任三朝的韩国相国。项伯听了,也是惊叹连连,这姬开地是当年和申不害并称韩国两大贤者的能臣,他任相国时,韩国一度繁华安定,深得国君信赖,臣民敬仰,政声极佳。没想到这纤纤少年就是姬开地的嫡孙。姬家是韩国有名的望族,这公子的出身也实在是高贵。
“国破那天,其实我该舍身殉国才是。”公子望着月光,幽幽地说。
“韩国一天比一天衰微,被灭是早晚的事了。家父家母都先于我去世,舍弟又因国破心忧而夭。秦军进城那天,家仆四散逃走。倘大的相国府几乎就剩我一个人了。那时候,我真的绝望得想死。”
“可是你还活着~~~~”项伯接口。
“……后来,我不想死了,不,应该是说不能死。我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完成,不能就这样屈辱地死去。我不断地这样提醒着自己,所以才在昨晚称着夜色逃走,却还是被捉住了……在差点被秦兵……”公子咽呜了一下,继续说。
“在差点被秦兵凌辱的时候,要不是得你搭救,我几乎就要咬舌自尽了。现在想起来还真是庆幸,还好没有死~~~~~。”
“就为了那个使命?”项伯问。公子点头。
项伯沉默一阵:“你想要匡复韩国吧。”
这不是一个疑问句,公子淡淡一笑。
“恩公说对了,这其实也不难猜,哪个亡国之民不想复国呢?……只是,这是最后的结果,想要实现这个结果,中间的步骤实在太多了,而首先要做的是……”
公子的表情又转严肃。
“是除掉灭了我韩国的原凶!”
项伯一惊,猛地站了起来走近公子,他看见少年眼中闪出从未有过的坚定,烁烁的像两团火,复仇的火。
“你该不会是想……”
“刺、杀、秦、王!”公子一字一字地道出,语气沉静。
果然!项伯不禁倒抽一口冷气。
好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他是初生之犊不畏虎,还是该说他太不会拈量拈量自己。在几个时辰前还差点让几个秦卒给蹂躏,现在马上就说出这等大话来,不是痴人说梦吗?
项伯抬手抓住公子的肩,紧紧地,注视着他,眼中闪出寒光。
“姬公子,你应该有点自知之明!”连语气都是冷的,毫不留情。
这是事实,观其六国,现在有哪一国的君主贵族不欲杀秦王而后快?而又有哪一国能有实际的行动呢?刺杀秦王!这个在秦的强兵壮马之下,更多的以英雄大贤自称的人甚至连想都不敢想,就凭他一个文弱小儿?他想让他明白他这个想法有多么地幼稚。
公子没有动,也不说话,静静地迎上他的目光。一道清泪划过他秀气的脸庞,尤如流星划破天际。
项伯一抖,他突然觉得,眼前这个孩子脆弱易碎,是面前的现实压着他,逼着他,让他不得不直面这些残忍,不得不用纤弱如斯的双肩扛起重比千斤的国仇家恨。这个担子太沉重了,他不得不坚强,不得不放肆,甚至是不得不疯狂。
这一刻,这个疯狂的愿望,是他的一切。
一刹那间,项伯仿佛看到了自己的侄子——项羽,心里莫明地痛起来,不由得把少年揽入怀中,像揽入一块冷玉。
“会死的,你不怕?”语气已变轻柔。
公子笑了。
“我已是国破家亡之身了,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事若不成,死了也能随父祖而去;事若成了,我心愿已了,也不会贪恋人世了。”
项伯苦笑,伸手拭他脸上的泪水。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不怕我去告密?……”
公子把头靠在他肩上,项伯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觉得他的声音如秋蝉般幽凉。
“恩公,你和我其实是同道中人啊……我们日后一定会再见面,我有这种感觉,很强烈的感觉……”
他没有听清楚公子的话,只是静静地搂着他,连带那照在他身上的苍凉月光,凝视着窗外虚无飘渺的群山,如梦似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