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投珠》洪喻

5、痴狂

　　“早啊！。明真小哥。”苍耳一脸高兴地从冲着明真打招呼。明真拿着饼，鼓着腮帮子冲他笑了笑：“苍耳兄早。”
　　这已经是他们来到这里的第三天了，外面的雪还是下下停停，没个止境。
　　那天晚上实在太饿，冒险找苍耳他们问了吃食，几个妖怪也不太清楚，到厨房去翻找了一番才找来一些面粉，做了几碗清汤面给明真三人。
　　说实话，味道实在是好得不得了，阿宝嘴上一边吃一边不停的夸赞，把苍耳夸得面红耳赤。明真吃过也是惊叹不已。他没想到妖怪的口味和厨艺竟也能如此之好，他过去见到的一些妖怪要么是与人的口味有异，要么是煮出来一坨不知为何物的玩意。
　　他吃得享受，静虚看他的眼神就有些戏谑。因为，静虚过去常和他说，某些妖怪在这方面其实比人更有天赋。他嘴上相信，心中却不以为然——人吃的东西，自然只有人是最了解的，妖怪的喜好不同，又怎么会做得比人好呢？对上静虚的眼神，他有些不好意思。
　　明真怎么会知道，像苍耳这般战战兢兢一味学人修炼的妖怪，是连人的喜好都研究了透的。
　　由此，阿宝说自己随着明真在什么地方吃过什么好吃的，静虚也谈论起自己在哪个道观吃过的素食最好，而苍耳几个也纷纷交流自己这几百年在吃喝上的一些心得。这般说了几句，才发现都是喜欢吃的人，哪怕都已经应该节制，可以辟谷了，对这些口腹之欲却还放不下。苍耳感叹道：“也就这些吃的可以稍稍令我释然那些修行中的苦了。”
　　吃完在火炉边闲谈休整。第二天，双方再聊上几句，都对对方有了改观，警惕之心稍减，相处得也越来越融洽。
　　因为下雪，静虚说可以在此住上一段时间，等雪彻底停了再走。明真没反对，他觉得就算反对静虚也不会同意。
　　只是，作为静虚旧友的青松却反而没怎么出现，即使出来了也是眉头紧皱。他没再化做起先见到的那个小孩儿，反而是变成了一个俊秀的青年人。静虚说和青峰有些相似，他听了有些高兴又有些难过，和静虚说了几句话，又走到里屋去了。静虚有些感慨，明真问他怎么了，才知道原来青山的师傅十几年前便已经死了。明真倒也没安慰静虚。生死有命，他一向把这东西看得很淡。再者，静虚也不是那等沉溺于过去的人。
　　倒是那个叫玉珠的，不知什么来头的女人自从进去后就没有再出来过了。难道生病了？

　　坐在一边的阿宝看着他们家公子，这天早上已经不知多少次朝人家里屋方向看一眼若有所思的样子，微微叹了口气。
　　他的公子这两日太过反常了，总是想着想那儿的。晚上睡觉也不安稳，翻来覆去，弄得他都没有睡好。说起来，到底什么时候能回中原去啊？他想他娘了。
　　“玉珠。想不起来就不必再想了。”
　　青山坐在玉珠的床前，见她手中捏着那块常年佩戴在身上的白玉，满头大汗地躺在那，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似是痛苦极了。
　　他和玉珠虽然才相识十几年，这可能在他的生命中只是极短的十几年，可睡觉玉珠是一个难得的美人，又对他胃口呢；虽然玉珠不是一个热情的人，甚至最近几年更是冷淡了。可他大概是一个喜欢折磨自己的人，对玉珠的冷淡，他还巴巴地贴上去。再怎么说，他也算是看顾了玉珠十几年，就像是养了一个女儿。他又怎么会不心疼她呢。
　　他觉得她是可怜的。从一开始便是这样，一旦想要找回某些东西的时候，就拼命地去想，一想身体就疼得不行，可是也不知怎么养成的脾气，越是疼反而越是钻牛脚尖。他和师傅告诉她要放下，别和自己过不去。他以为她这几年如此平静是已经不再执着想要找回那些东西了，直到静虚他们来的那一晚，他跟着她进了她的卧室，才知她是一刻也没有放下——那床沿满满的都是手抓出的痕迹。且她这一次格外地执着，他也不知如何才能帮到她，只能坐在一旁陪着她。
　　他不知到底是有多深刻才会让玉珠有这样的执念。他从来都觉得，那些被忘记的东西，大约都是内心最不喜的东西，忘记了便忘记了，没什么大不了。
　　“青山。我觉得我快要想起什么了。”玉珠突然伸手抓住了青山的衣角，力道重的让青山觉得他那衣服的衣角要被撕掉。果然，很快，那一截衣角从青山的衣衫上掉了下来。玉珠却还是紧紧地攥住，她抬头望着青山道：“真的，我觉得有什么东西要回来了。”那张姣好的脸上有些痴狂的神色。
　　青山从她的手中拿过那截衣角，看着她，眼中意味不明。
　　良久，他起身凑到玉珠耳边道：“玉珠。”玉珠正盯着他，满是期望和执着的光。心中叹了口气，一狠心还是把话说出了口：“玉珠啊。”他擦了擦她额上的汗，一片冰凉。接着一字一句地清晰地吐出了那句话：“你......算个什么东西呢？”玉珠眼里的光散了，可他还是继续道：“什么东西都不是，你又要找回什么呢？”那双好看的眼睛彻底黯淡下去了。像是停下了自己的思绪，不再疯魔。
　　青山起身，将门给关上了。在那扇木门闭合之前，他看见玉珠半撑着身子坐在床上，她穿了件高领的白色衣裙，轻柔的衣衫散开在床上。她低着头，窗外有光打在她的脸上，一半是光，一半是影。像是苍茫天地间挂在青瓦檐角的一朵无人在意的冰霜花，美丽却又落寞易碎。
　　青山知道，这话对人也好妖也好都太过恶毒了。可是，就如过去他百般劝说她依然痴狂时那般，他还是说了。只有这句话会让玉珠冷静下来。她要是继续想下去，迟早要疯掉的。她如果恨他，那也没关系，他倒巴不得她还能有些恨，这样活着还有一丝坚持。

　　“我是个什么东西呢？”房门才刚刚关上，玉珠喃喃道。
　　“什么东西都不是，要找回什么呢？”她将青山的话又念了一遍，轻轻地，略带讽刺地笑了声。

　　就是因为连自己是什么都不知道，才要拼命地记得找回过去啊！

　　捏着白玉的手一紧，玉珠已是下定了决心。这些年来，她一直在回忆脑袋里那些应该有却又消失的记忆。她已经开始变得不同了，这些不同表现在身体上，也表现在越来越冷的心上，她开始害怕了，她怕有一天连着害怕也没了，她又该如何？所以，到了晚上即使疼的一身都湿透了也想把那些东西给拾起来。可是啊，她毫无所获。直到，直到那个少年，那个叫明真的少年出现——就在和明真对视的那一刻起，她就感觉到了。身体在灼热的烧，全身的血液好像重新开始流动了，鲜活地流动。脑袋开始疼，她尝试着再去回忆，她感觉就要触碰到什么了。可是，终究还是快要。脑海里，少年一张陡然愣住的无措的模样浮现出来。
　　也许那少年能帮她想起些什么？
　　玉珠捏了捏手中的那块白玉，那白玉锋利的边缘深深陷进肉中，她却不甚在意。心里下定了主意，将白玉收再次挂在了脖子上，整理好衣服，下床，推开了卧房的那扇门。
　　屋里只有静虚和那个阿宝坐在炉边烤火。见她出来，阿宝脸上有些讶异，随后眼睛不自觉地往屋外瞧去接着又做无事状，低下头拨弄炉子里的炭火。静虚对玉珠颔首，嘴唇微动，像是要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却又咽了下去。
　　玉珠不明就里，眉头轻蹙地看了两眼静虚。她觉得这个老头很奇怪，好像从见到他的第一面，他对自己的态度就奇奇怪怪的。怎么说呢，她在老头的欲言又止里看到了诧异和怀疑。
　　呵，奇怪的人。

　　推开外面的那扇门，风雪呼呼作响，掀起了玉珠的发丝和衣裙。她伸手拂开遮住眼的那一缕发，映入眼帘的除了山中一片白茫茫，唯一剩下的就是少年倚在栏杆上眺望的身影，单薄却不显得柔弱。眼神是有些肃穆的，和初见时的模样截然相反，就如同一株青松，孤傲地挺立在崖边。
　　少年回过头，那一身的霜雪似在瞬间融化。错愕的表情和微红的耳尖，真正显露出一个少年人的模样。
　　“姑娘。”
　　他开口向玉珠问好，却没有如过去许多年一样，避开同女人的接触。玉珠笑了笑，靠近了他。尽管这让她有些不舒服。
　　“你叫明真吗？”她问
　　“嘿”少年挠挠头，有些认真地说“叫明真也不叫明真，明真是师父给我取的，我原还有个俗家名，只是”说到这里他的声音有些低落，可很快又恢复了明亮，“哎，算了你还是就叫我明真好了。”
　　玉珠点点头答应了，不再说话，她原就不是来和少年说话的，只是想要享受一下待在少年身边那久违的活着的感觉。
　　可少年显然无法忍受这安静。
　　“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玉珠。”
　　“玉珠？是个好名字，想来你爹娘是把你当宝贝的。”
　　“不知道，也许吧！”玉珠淡淡地道，她怎么会记得爹娘宝不宝贝她。
　　“哦？你也没有爹娘吗？那咱们可真是投缘，我爹娘也不要我了。不过吧，也没什么，至少他们还给钱给我，虽然我没要。但再怎么说，他们心里可能还是有我的吧！其实心里没我也无所谓，老道士对我也还不错，再不济我身边还有个阿宝呢，他的命可都是我救的......”明真絮絮叨叨说了很多，玉珠却没什么回应，好在明真也不需要回应，他就像是单纯地在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