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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青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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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鸡鸣破晓。
雨幕中
彭十二披着蓑衣立于马上,看着手中黑色的石头,这是玉珠刚刚给他的,说是能保平安。再看了一眼站在那平静地望着他们的玉珠,和预言又止的叔父。他收起石头,挥起马鞭,如来时那般先一个冲了出去。众人急忙打马跟上。
果然,她还是个小姑娘呢。石头才不会保平安,只是妇人的一个期待而已。
然而,却还是笑了笑。
彭十二一行人离去,玉珠的茶棚又复归平静。
她把玩了一下手中的银子,眼中无波无澜,嘴角勾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比之昨日那面无表情的样子,有些瘆人。
她若当真是那十七岁失了父母的少女,听到有人要带她去繁华的京城,那自然是巴不得了。可她不是,早就不是了。再者,能不能走出去还另说呢?多少年了,竟又遇上了。那老头看她的眼神没有色欲,却满是贪婪和算计,像是把她看作什么货物要作交易似的。可是,自己为什么要说又呢?是过去曾遭遇过吗?玉珠有些困惑了,脑海里闪过几个片段,不甚清晰,她想要看清楚,脑袋却疼的厉害。扶着桌子坐下,好一会儿,额头上竟渗出几颗汗来。她抬起手擦了擦,终究还是放弃了对脑海中那些破碎不堪的画面进行寻找和拼凑。
“还是不行吗?”她喃喃自语道,可惜,没人能回答她的问题。
不知为何,这一年的天气格外地反常。接连下了几天的雨,在彭十二一行人离开后的第二天,才将将进入十月,山中突然降了温,吓起了大雪。洋洋洒洒地,很快便铺满了几个山头。
晚间的时候,青山踏雪而归。
灵巧地从门帘子下钻了进来。玉珠懒懒地瞥了他一眼,瞧着他抖抖身上的雪粒,化作了一个八九岁大的孩童,红唇白面,眉目清秀。对着玉珠展颜一笑,刹那间,冰雪消融,春光明媚,端的是世间少有的美貌。
然而玉珠却是见怪不怪了,递了杯茶给他,他接过,眼神见微波流转,透露出狐狸般的狡黠与可爱。
青山是只狐狸,是只毛色亮丽的红狐狸,或者,准确地说,他是一只狐狸精。
这世间万事万物皆有灵,得了天机自有一番造化。
玉珠第一次见到青山的时候,他张着一长长的狐狸嘴巴和她说话,倒没把她吓一大跳。她原以为话本里说得都是杜撰呢,没想到却真有其事。后来交往得深了,见得也多了,反而觉得,人又不是世间的主宰,那存在一些与人世间不相符得东西,也是正常的。况且,人常说妖魔鬼怪是杂秽所生,可一切皆有因果,一切皆有道理。自以为是的人是一种活法,动物是一种活法,那这些个妖魔鬼怪也自有一番活法。甚至连她自己又是另一番活法。
只是妖怪的活法太难了。要极高的天赋,要不可多得的机遇,要长长久久的苦修,才得以维持凡人所羡慕的长生。可是玉珠又觉得有些可笑的是,这些精怪花费那么长的时间,却都想着成人样,说人话。就如青山,他跟着他那个师傅四处游走,用几百年去学鸟语,学鱼言,学万事万物如何交流,才能说人话。她觉得这有些傻。
青山细细品味了玉珠今日泡的茶,很是满意。抬头却见她看他的眼神不太对劲,有怜悯也有嘲笑。这样的眼神他见多了,玉珠总是会这样看着他们这些妖怪的,她总觉得他们是不应该学着如何做人的,所以总是带着些怒其不争的情绪。可是,殊不知,她自己也是很可怜的。
他没太在意那眼神,只问道:“后院的那几口棺材没少吧?”
玉珠怜惜的眼神瞬间消散,那张总是没什么表情的脸难得的有些难看,若是细究还能品出一丝羞窘。
“早说了,我已经很久不做那样的事了。”她有些愤愤。
玉珠的失态让青山笑出了声。那样的事说出来却是不太好听——哪有人专门备着棺材要送给人家的?
可是青山刚遇上玉珠的时候,她就扛着一副棺材在路边问别人要不要。那死的是一个不知从何处逃难来的男人,形状很惨。他妻子衣衫褴褛,眼中没什么神彩,拖着尸体准备就地掩埋。玉珠就是这时从这茶棚里扛着棺材走出来的。那女人被吓了一跳,摇头说不要,她却强硬地把尸体放了进去。那股子疯魔的劲儿,青山如今想起来还记忆深刻。他的师傅说,她这样不好。所以他们帮了她。但,有那股疯魔玉珠还像是个人;没了,便总是平静的吓人,一个人站在那时,不像是这个世间的生灵。仿佛,她是因为执念而活着的,没了执念便什么也不是。
“你这几日去了何处?”青山的笑早停了下来,玉珠也早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有些端庄的坐在那儿,随口问道。
青山歪头看了看她,像是有什么话要说。最终却还是只和她说了自己这几日的行程。他和玉珠不同,他并不常住在这儿,只是每年秋天的时候过来看看她顺便过冬。而有时他又会到别处去转悠,他是个闲不住的。
“唔,也未曾远行,往北走了些地方。会见了几个多年不见的老友。”明明是童子模样,可爱的劲,声音也是清脆稚嫩的,可说这话时却像个年过半百的老人遇上了少年时欢喜的好友透着感慨。“明日,他们或是会来。劳你帮忙准备。”
玉珠点头,问“要些什么?”青山这般郑重地待客并不多见。
“那倒是不需要准备太多。你杀一只鸡,泡一壶茶已是足够。”青山道,“哦,后面那个炉子可以搬出来。”
“嗯。”
“我这一次倒是未遇上什么有意思的事,就不同你赘述了。唯有一项,路上的人多了,中原的仗是真结束了。”青山说这话时还有些感慨,中原乱了这么多年总算是统一安定下来。如此,他倒是可以往京城里走一走。
青山正想着,玉珠忽然道“青山,京城究竟是一个什么地方?”
听的这话青山的心跳了一下,然而又听玉珠说“有人同我说那是个极繁华,极好的地方。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那里是可怕的,可我分明没有去过啊。”说到这里语气中竟然有些惆怅。
“你可以自己去看一看。”青山虽如此说,却觑着玉珠,生怕错过她脸上的表情。
“你知道的。我不能出去的。”
青山沉默了。他自然知道她不能出去,他在试探她。她是个有些偏激的人,比如,说是再也不做那等送棺材给人的事,后院却还摆着几副;说京城不好,说不能出去,然而眼睛里却还有一丝倔强和执着。说不上好坏,只是不能长久。
玉珠摸了摸胸前挂着的东西,也没再说话。她这些年来本就不太爱说话,也没什么好说的。
“哦。”过了一会儿,她将一锭银子抛给了青山。
青山看了看将银子收下了,行走人世间,总免不了这些俗物,就算是妖怪也不例外。
第二天,青山的几个朋友果然来了,还带了酒,青山说是很香,玉珠却没闻出什么味道。他们看见玉珠倒不惊讶,一个个还向玉珠行起礼来。他们穿得很是奇怪,既不像是中原的,更不像是这蛮夷之地的服饰,大袖大袍的。行的礼也颇为奇怪,但却很好看。洒脱自然,很有风度,有些像书中所谓的名士。
她自然地也准备回一个礼。那几个却止住了她,其中一中年男子道,“我等行礼也不过率性而为,装装象罢了。”
她点点头。那人却道:“姑娘不必如此拘谨。我叫苍耳。”他一说其他几人纷纷介绍起自己来。
等到几人全部说完,玉珠也报上了自己的名:“唤我玉珠便可。”几人应允,又是一礼。
青山站在一旁直发笑,“好了好了,怕不是人当久了,便忘了自己的本性?”随即,那几人,哦不,几妖便像跨了似的,坐在椅子上,瞬间没了刚刚的风流。等到和他们交谈起来,玉珠才知道,这原是一鼠、一獾、一狼、一狈做了朋友。
果然是狼狈为奸,狐鼠一窝啊。
几个妖怪都已有修行了几百年,然而除了会化形,会些简单的法术外,同普通人也没什么不同。喝了几杯茶,附庸了些许风雅,几个妖怪围着炉子喝起酒来,不过两刻钟的时间,除青山外,一个个却都醉了。
“青山啊,你是不知道。我这些年像个道士似的清修,可这雷劫啊,还总是不断。”那名为苍耳的狼精抱着青山哭诉。玉珠看来却是一个中年男子抱着几岁的孩童哭的满脸鼻涕眼泪的,颇为滑稽。
而其他几人却也是没有好到哪去,一个个说起自己的雷劫,说起自己的修行。不一会儿又各自分享起躲雷劫,修炼的法门。雷劫是什么?对于每一个修行的妖来说,那是生死关,他们得了机缘,却是要时常受自然的试炼,熬过去了便多活些年岁,没挺过去边身死道消。
玉珠对这些自然插不上话,只静静地听着。
突然,那狼妖看向玉珠问道:“玉珠姑娘,你可曾经历过雷劫?”
玉珠摇摇头,青山也道,她是人,没有雷劫的。
狼妖盯着玉珠看了又看,那双迷蒙的眼睛里一片了然。“那挺好!”可旋即,又悲号起来“人啊!做人便是有这般好处,连自然的雷劫都不必受。可怜我修了一辈子,却还只得一个人样子。”说到这里竟还流出几滴眼泪。“上苍不公啊。”
一时之间,几妖都陷入悲痛之中。青山也有些楞神,可毕竟年岁还不算大,心性也还算豁达,不一会儿便举杯道:“说那些作甚,活得一日是一日。来,喝酒。”
“是,青山你说得很是。”那苍耳大概也觉得友人相聚,这般哭泣没意思,便也道“喝酒,喝酒。”
却不想,外边传来敲门声。
“咚咚咚。”
“可有人在?借宿。”声音嗡嗡的,不过还算好听。
玉珠同青山对视了一眼,有些奇怪,这大雪天的谁还到这里来啊?
然而,还是起身去开门。